第七十六章 原谅与否

  谢忱不这么认为。

  他们与仲宁认识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就算不提最早是他们俩个将仲宁从河中救起来,单单就从这七八年的相处来说,仲宁也不可能对他们动手的。

  他相信仲宁的为人。

  即便仲宁真的有事情瞒着他们,比如这次偷偷摸摸的来见江家人,可并不代表他就会与他们为敌。

  谢忱拦下了还要继续往前走的燕绾,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拉着燕绾走到一旁街头的拐角处。

  “绾绾,你想想从前在锦官城,仲宁他帮了我们多少次,这次说不定也只是误会,我们应该给他一次机会,听他解释的。”

  尽管知道自己和仲宁在燕绾心中的地位截然不同。

  但看着燕绾毫不犹豫的拒绝听从仲宁的解释,谢忱心底也还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概是她否定的态度过于决绝,一点情面也不曾留吧。

  燕绾看着谢忱,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她踮起脚尖,抬手拍了拍谢忱的脑袋,“我相信在锦官城的时候,仲宁对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可是谢忱你知道吗?这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了。”

  “你看,在我知道有程焕这个人前,我从来不会觉得我爹不可理喻,但当程焕出现以后,我爹他确实变成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还有我娘,我一直以为我在她心中是很重要的,但是江豆的事情,你也是从头到尾都看着的,娘亲念着表哥,却没想过江豆害我的事情。”

  “谢忱,连我爹娘都是说变就变,你要我怎么相信仲宁呢?”

  有些人的改变是在一夕之间,也有些人的改变是被事实所逼迫着的。

  “我也想要能够全然相信记忆中对我好的那些人,但现在的情况是,除了你,大哥还有阿钊没有出现太大的改变以外,其他人在我面前都变了好多呀!”

  就像是怀揣着一件稀世珍宝,因为给了别人太多的信任,以至于珍宝之上出现了裂纹。

  坏了的珍宝也还是珍宝。

  但是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她当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燕绾没有说,如果今天发生变化的是谢忱,她会怎么做。

  路边的吵闹声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消失了,谢忱只听见少女轻声说:“你不要变得跟他们一样。”

  说的是燕老爷和燕夫人吗?

  他想起那天满是落寞的燕绾,心中生不起丝毫拒绝的想法。

  “绾绾放心,我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谢忱将燕绾送到了燕府门口,准备目送着燕绾进门去,谁知少女一直没有放下他的衣袖。

  “谢忱?”

  燕绾回头看他,“你怎么不走呀?”

  “绾绾你先回家去,我今天就不上门了,等明天再来看望你。”

  刚好,他回去后也曾从仲宁那里问清楚对方的意思,总不能在事情发生后,就这么撂下不闻不问的。

  “你不跟我回家,还要去哪里呢?”

  燕绾以为自己刚才已经说的足够清楚了。

  然而看着谢忱茫然不自知的模样,她就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中,有一部分肯定是白说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们刚才不理仲宁,直接转身就走,就等于跟他划开了界限的。现在你又要回到他那边去,是打算和我分道扬镳,转投到仲宁那边吗?”

  谢忱没想那么多的。

  他以为他们早就过了少年期,没想到燕绾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少年意气,黑白分明的性格似乎是怎么也不会变的。

  成年人难道不应该学会与现实妥协吗?

  “我……”

  燕绾松开了手中的衣袖,在谢忱略显无措的眼神中,拽住了他的手,将人给拉近了燕府。

  “别去管仲宁那边是不是有误会啦!”她面上的表情透出了一股子冷漠,“我从来不会去问我爹娘为什么对我的态度变化那么大,他们既然不跟我解释,那我也不用去看他们有什么苦衷,只要看他们最后的结果就是了。”

  “我对我爹娘是如此,对仲宁也是如此。”

  谢忱看着拽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大概是刚才在巷子里吹久了冷风,少女的手心是冰凉的,仿佛在他手腕上贴了一圈冰块似的。

  “如果仲宁不主动来找睨解释的话,那绾绾是要跟他……绝交么?”

  燕绾没有回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加大了两分。

  寒风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破碎。

  “如果他给的解释理由能说服我的话,就不会有你设想的那种情况了。”

  倘若不解释,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燕重镜坐在院子里,阳光暖暖的晒在他的身上,以至于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回到府上后,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是又被姐姐和谢忱联手忽悠了。

  别说燕夫人十有八九不会来找燕绾,就算她真的来找,燕绾不在家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不过是燕绾不想带着他一起罢了。

  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燕重镜皱了下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瞧见并肩从他身旁经过的燕绾与谢忱。

  他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两人身上的衣裳,并未有撕扯过的痕迹。

  还以为姐姐是要带着谢忱过去揍江豆一顿,没想到原来是他想多了。

  好奇的跟上前去:“姐姐,你们不是去找江豆了吗?结果怎么样?”

  看着自家姐姐面无表情的模样,燕重镜当真很是好奇燕绾她们是如何对待江豆的。

  燕绾顿了下,撒开了谢忱的手。

  若不是燕重镜跟着后面问了这么一句话,她差点就要把谢忱带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那可就不怎么好了。

  “阿钊,你带谢忱去客院那边,给他找个地方住吧!”她抿了下唇,说:“我有些累了,想要歇息会儿。”

  燕重镜一看就知道姐姐这是在外面受了刺激,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大好受的,很有眼力见的拉着谢忱出门去,没有继续打扰燕绾。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燕重镜刚才坐过的躺椅。

  他朝谢忱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带着人从燕绾院子离开了。

  “谢哥,你跟我姐不是去找江豆了吗?怎么我姐回来后,那么不高兴呀!”

  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出门是为了教训人的,应该是能报仇解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兴致缺缺,甚至还垂头丧气的。

  谢忱看了燕重镜一眼:“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一点意外而已。”

  那天之后,碎叶城又下了一场雪。

  仲宁是在雪停的那天下午来燕府的。

  彼时燕绾坐在火盆间,听着谢忱教燕重镜读书,暖融融的屋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就是两个世界。

  只不过这般温暖的气氛,在守门的丫鬟来报,说是仲宁登门拜访的时候就渐渐淡却了。

  屋中的暖气犹在,方才的欢欣却看不到了。

  燕绾丢开了手中的话本,懒懒的说:“让他进来吧!”

  谢忱与燕重镜也放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齐齐的看向了房门口。

  踏着风雪进门的人,走路时依旧是一瘸一拐,甚至拐的比以往更厉害些。

  发丝和肩膀上未曾融化的雪花,在进门后被暖气熏成了一小滩水迹,他面色苍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了个寒噤,似乎是没能适应屋内的暖意。

  在进燕府之前,仲宁在燕家门口的那条街上站了许久,久到他手脚冰凉,纷纷扬扬的雪花都已经停住,方才鼓起了一点勇气,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一头扎进了燕府之中。

  燕绾本不想说那等尖酸刻薄的话。

  因为那样会显得她好像十分在意仲宁似的。

  只不过仲宁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叫她有些不吐不快。

  “那天我们都已经看到你是怎么进到江家去的,所以现在没必要再继续伪装吧!”

  她朝仲宁的腿瞥了一眼,装成瘸子难不成是他的一项特殊爱好。

  做个正常人不好么?

  燕绾想,她果然还是不能理解仲宁他们这些人的想法。

  对人好的时候,可以千好万好。

  等到收回好意的时候,也比任何人都要干脆利落,仿佛从前给予的好意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仲宁面色青青白白,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顿地说:“绾绾,你先前请普度大师给我看过腿的,你知道的。”

  是这样。

  大和尚确实说过仲宁的腿,伤的时间太久,如果是早些时候能遇到,他或许还能帮忙治疗,但遇见的时候太晚,已经没得治了。

  燕绾点了下头。

  她说:“大和尚从前就说过他的医术并非天下第一,你不是经常出门么!说不定就在哪里碰到了神医,治好了腿呢!”

  仲宁其实很不想谈起他的伤腿。

  如果他的腿没有受伤,如果他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瘸一拐,他又怎么会连参加科举的机会都没有。

  富家子弟有出身做助力,像他这样的寒门,本就只有读书科举一种出人头地的机会,偏偏他的机会早在刚刚出生,就被迫结束了。

  或许往边关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瘸子上战场,是想要去送命,还是想要去投敌呢!

  仲宁握紧了拳头,脑海中被某些人的嘲弄占据,他的眼睛都有些发红。

  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心情,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只是在外人面前,不愿意叫他们知道我腿上的问题,才勉强自己与正常人一样行走,那天回去之后,我还找大夫来看过腿,大夫给我开了药,我现在走路才比之前……瘸得更厉害……”

  看着他急于解释的模样,燕绾忽然没有听下去的兴致。

  其实严格说起来,她只是跟谢忱一起救过仲宁一次。

  仅此而已。

  仲宁既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娘,根本没必要眼巴巴的过来跟她解释的。

  应该同她仔细解释的燕老爷夫妇,都没有把她的态度当成一回事。

  所以说,仲宁完全没有必要在她面前这般低三下气的。

  那一瞬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疲倦涌上心头,让燕绾一下子就没了说话的想法。

  她朝仲宁点了点头,懒懒的说:“好吧,那你要过来烤烤火吗?看你的样子,好像特别冷。”

  又拿起了手边的话本,“谢忱,你都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话本,上面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看,我要换一本。”

  谢忱接过话本,翻开看了两眼。

  “这个好像是你从甘露寺带出来的那些吧!大和尚那里的话本都是这个风格,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劝人向善,莫要为恶。”

  “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故事,”燕绾撇了撇嘴,说:“如果有人骗了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都不会原谅他的。”

  “而且你看那个故事里的小妹,爹娘还有兄长,所有的人都在骗她,却在她临死前告诉她真相,美名其曰让她死得安心,不必再为尘世间的纷扰烦心。实际上不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心安,他们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那个小妹会死不瞑目呢!”

  没头没尾的话,也只有看过故事的谢忱能跟得上她的节奏。

  一旁的燕重镜满头雾水的看了看谢忱,又盯着他姐姐看了两眼,还是没能弄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拿着丫鬟递过来的帕子,缓缓的擦着头发上的雪水,仲宁在擦拭头发时,动作忽然一顿。

  被长长的衣袖遮挡住的面容,是说不出话的慌张。

  “如果对方骗了你,是出于好意呢?”仲宁问道,“他的欺骗对你没有任何伤害,甚至还让你避免了很多伤害,你也不会原谅他吗?”

  他说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了。

  燕绾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本来都不想再纠结之前的事,可仲宁好像没能跳过那个话题,兜兜转转又给他转了回去。

  “你如果一定要问的话,我只能说是因人而异,有些人骗了我,我能够原谅他,也有一些人,我是至死都不会原谅的。”

  仲宁很想继续问下去。

  他在燕绾心目中,是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呢!

  然而燕绾已经转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的想法终究没能诉之于口,而有些机会错过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