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人心易变这个话题,燕绾就很有话说了。
她跟着仇墨岚后面,也叹着气。
“谁说不是呢!明明我的记忆也没有出错,可现在看去,总有些人和我记忆中的那些人截然不同,就好像是两个人似的。”
大概是人的记忆真的会出错。
记忆中的人和事,会因为时光的流逝,在反复回忆中,不断美化模糊,以至于现实落进回忆之中时,偏差才会那么大。
燕绾说话时,没有去看对面的燕老爷。
她既害怕燕老爷听出她话中所说的人是他,又害怕他听不出来,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能领会。
仇墨岚看着对面小姑娘愁眉苦脸的模样,想着最近发生的那些糟心事,忍不住说:“总有些人长着长着,就坏了心肠。”
“绾绾你要是遇到了那样的人,可别傻乎乎的还念着他过去的好,你把他们的坏放在心里多想几遍,离他们远远的,别叫他们欺负了你。倘若你觉得不甘心,那就找人打他们一顿。总之,别叫自己为难。”
他说的话好像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似的。
燕绾从进门的时候就很是好奇。
她不明白仇墨岚是怎么做到这么自来熟的,说话的姿态仿佛是此间的主人,可事实上他明明只是上门暂住的客人而已。
“叔叔你那样说,是因为我身边已经出现了那样的人吗?”
比起私底下猜测他话中的意思,燕绾更愿意当着他的面直接问出来。
倒不是她不愿意自己动脑子,而是有些事情只靠猜测哪里能猜出全部呢!
既然有更方便的办法达成所愿,又何必去走弯路?
燕绾这次的视线落在了燕老爷的身上。
毕竟在座的几人之中,燕重钧与燕重镜是才跟她一起从碎叶城回来的,而她又早早地跟程焕撇清了关系,程焕如今貌似还已经成了亲,他自然也影响不到燕绾的。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那仅剩下来的,自然也就成了仇墨岚意有所指的那一个。
仇墨岚也注意到了燕绾的视线,然而他顿了下,之后便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小姑娘总喜欢胡思乱想……”他笑了下,仿佛是想起了谁,再看向燕绾时,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叔叔跟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有感而发。”
“至于你是不是跟叔叔一样运气不好,总是遇到一些白眼狼,我哪里能知道呢!”
燕绾听到这话,有些狼狈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再抬头时,眼中带着满满的愧疚。
是她没办法再向从前那般信任自己的父亲,所以才有了些风吹草动而已,她心中的怀疑就开始落地生根,如同野草一般疯长,根本无从控制。
备受宠爱的孩子才有天真的资格。
否则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仇墨岚还在笑着,但他的态度莫名认真了许多。
他说:“我以前一直在想我和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现在看了绾绾,忽然觉得你合该是我的孩子才对。”
燕绾愣了下,为他眼中不曾掩饰的悲哀所动容。
“绾绾你看,你爹娘离开了你,身边还有你哥哥和你弟弟,可我却是个孤家寡人,所以你要不要来当我的女儿,你的性子像极了你干娘,我没能照顾好她,这次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虽然燕绾确实被仇墨岚不自觉间流露的悲哀所打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离开自家爹娘的。
而且有些事,它不能像仇墨岚说的那样算的。
就算燕老爷和燕夫人身边已经有燕重钧和燕重镜了,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失去燕绾。
对他们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珍贵的。
并不存在可以随便失去一个。
燕绾不知道燕老爷是出于何种理由,在别人指名道姓的想要带走他女儿的时候,依旧是沉默寡言的。
但是他不帮她说话,她可以自己为自己说话的。
“可是我有自己的爹娘,我……”
“我知道。”
仇墨岚与燕绾还隔着几个位置,他抬起手想要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却因为位置的原因只能遗憾的收回了手。
打断了小姑娘的话后,他说:“我也没有说不让你继续认自己的爹娘,只是想让你认我做义父,往后你就等于多了一个能照顾你的爹,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来帮你打回去,不好么?”
这般纯粹的好意,反倒是叫燕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认别人做义父义母这样的事情,燕绾也见过不少次,但轮到自己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格外别扭。
还是从前的那句话。
她明明有自家爹娘的,为什么还要去叫别人做爹娘,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又不是像谢忱那样,他娘亲去世了,谢老爷对他的态度又格外冷漠,有时候不像是在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反倒像是在对待自己仇人似的。
所以早些时候,他才想要认燕老爷夫妇做义父义母的,虽然最后没能成。
燕绾思绪飘飞了下,很快又想到谢忱不在这里,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只好向旁边的燕重钧求救。
她是真的觉得叫别人做爹娘,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燕重钧接收到了自家妹妹的求救,他也觉得今天这件事情的走向很是奇怪。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燕老爷,又看了看对面正等着燕绾回话的仇墨岚,尽管说不好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但多一个对燕绾好的人,也挺好的。
他略微考虑了下,正准备劝燕绾答应下来,忽然又想到仇墨岚先前的话。
“要是绾绾认了您做义父,那您是准备带她离开锦官城吗?”
“理当如此。”
仇墨岚抽空回了下燕重钧的话。
他说:“你也瞧见绾绾在外面走了一趟后,回来后的气色都不一样了。可见锦官城对绾绾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停留的地方,倒不如让她跟我四处走一走,看她喜欢什么地方,我再带她去那里定居。”
燕绾忍不住往燕重钧身边靠了靠,她真的不是那种喜欢出门的人。
留在家里不好吗?
外面有的东西,家里都能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到处乱跑呢?
燕重钧顿了下,想到他回家以后听院子里的小厮说的事情,开始觉得让燕绾出去避避风头,至少先避开眼下的事情,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记得绾绾小时候很喜欢看游记,总说长大后也要去看看外面的地方,尝遍天下美食?”
看着寻求依靠的小姑娘,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认仇叔叔做义父,我让阿钊陪着你们一起四处走走,怎么样?”
他到底放心不下燕绾一人,便想着让燕重镜也跟他们一起。
仇墨岚瞥了眼旁边的燕重镜,带孩子这种事情,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他是无所谓的。
“绾绾若是想要跟他走的,便走吧!”
说话的人是一直没开口的燕老爷,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将燕绾的去向给定了下来。
本来还在想着要如何委婉拒绝的燕绾,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她知道仇墨岚是自家爹爹的好友,也知道自家爹爹对待好友,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
可燕老爷的很多好友,对燕绾来说,都只是陌生人而已。
无论是在碎叶城差点和燕老爷结成儿女亲家的那人,还是现在的仇墨岚,对燕绾来说都只是陌生人。
前者,燕绾自始至终连人都没见过。
相对来说,仇墨岚或许会好一些。
她和他在碎叶城见过一面,聊过一些事情,说过一点话,但归根结底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是她哪里表现的不够明显吗?
否则她的爹爹怎么会以为,她宁愿跟一个只见过数次面的人离开,也不愿意留在自己家中呢?
还是说爹爹更希望她能离开?
燕绾深深的看了燕老爷一眼后,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
对着仇墨岚说:“你来锦官城不久,所以很多事情你都还不知道。”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在座的几人。
声音淡漠的说:“燕家从前有位二少爷燕重锦,是我嫡亲的兄长,但他被我害死了,所以我不能也不该离开锦官城,我要留在这里为自己犯的错赎罪。”
“我不会是你要找的人,所以抱歉了。”
少女说完话转身就走,也不管在场的人听了她的那番话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燕老爷闻言面色大变,想要叫住远去的少女,可离开的人不会因为身后的声音而停留。
“姐姐……”
燕重镜在燕绾离开的时候,曾试图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
唯独那短暂的触碰,让他知道燕绾的手有多冰凉。
他愣愣的看向燕老爷和燕重钧:“虽然二哥是为了救落水的姐姐才溺水的,可那也不能说是姐姐害死他的呀!”
多年以前的往事,在燕府之中早就无人提起。
要不是这次碎叶城之行中,有人露了口风,燕重镜都打听不到那些事情。
如果他毫不知情,那或许就真的信了燕绾刚才的那些话,但他知道了,自然就要为姐姐辩解的。
“爹,大哥,你们怎么不说话?”
他焦急的看向仇墨岚,生怕对方把燕绾刚才说的话当成了真。
“姐姐,姐姐她刚才肯定说的是气话,我二哥真的不是她害死的!”
“那时候姐姐还是个小孩子,她在六岁生辰那天跟二哥出门游玩,有人把她推到了河里,二哥救起了姐姐,自己却脱力沉到了河里。”
“就算真的有人要为二哥的死负责,那也不该把错全都推到姐姐的身上,明明更应该责怪的人是那个推姐姐下河的人!”
小少年不明白燕老爷和燕重钧的沉默是何种意思。
他只是努力的想要为燕绾辩解。
“我姐姐她没有伤害过其他人的,而且就算她从河里被救了起来,也不是说就安然无恙了。她也差点就死掉了,是甘露寺的普度大师救下了她。”
燕重镜顿了一下,将自己从谢忱那里偷听来的话也都说了出来。
他说:“即便姐姐活了下来,可幼年的那场落水毁掉了她的身体。”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燕重钧听着前面的那些话,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越往后听越觉得诧异,“大师不是说绾绾的身体已经大好,她这两年都没怎么生病了……”
燕重镜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大师从前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但这次从碎叶城回来,我们在甘露寺住了两天后,才回的城,姐姐身体的事情我是在那里偷听到的。”
初到甘露寺的那天,燕绾和谢忱一起去了后山找普度大师。
燕重镜跑到燕绾暂住的禅院,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看着天色越来越黑,便想着出去迎一迎。
然后他在树丛后面,听到了谢忱和燕绾说的话。
谢忱劝说燕绾明年夏天再去一趟碎叶城时,说的东西有些多,连同拜托普度大师一起隐瞒的事情也都说了出来。
毕竟他也想不到树丛后面还有人在那里偷听。
于是燕重镜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就全都知道了。
他说:“我听见谢大哥说有了最后一味药,姐姐身体的亏空总算有的治了。姐姐却说人生百年太长,她现在这样就很好,不需要再折腾来折腾去的。”
燕重镜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只知道谢忱和燕绾的对话让他害怕,所以就跑去找普度大师求证。
然后普度大师告诉了他。
“他说姐姐幼年寒气入体,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不仅伤了根本,也损了寿元。就算明年夏天姐姐去了碎叶城,服下用玉红果做成的药,也仅仅是去除体内沉疴,那些损失的寿元是没办法补回来的。”
也就是说如果燕绾在落水之前,能活到九十九,落水之后能活到三十九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大师每年用药给姐姐调养身体,三五年内能保姐姐安然无恙,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有些汤药喝的越久,对人的效果就越差。
普度大师这么多年来,给燕绾开的药方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他能找到的行之有效的药方越来越少,可燕绾身体上的亏空却依旧没有好转。
或许再过几年,所有的汤药都失去了效果,燕绾也就只能听天由命,半点不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