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夫人表情一言难尽。
“你是觉得你爹娘待你不真,也不知他们说的话,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只能暂且远远的避开他们,这事若是摊在我的身上,我年轻的时候恐怕也是和你一般的做法,可现在我年纪大了,想法也就变了。”
她轻而易举的说着自己改了主意。
燕绾还想着她说的前半句话,冷不丁的却被后面那个给弄迷糊了。
她疑惑的抬头,对上樊夫人温柔的眼神。
“怎么会变了想法呢!这种事情难不成还能有别的办法,”她叹了口气,说:“我是对他们毫无办法的。”
她说完了话,面上神情更加落寞。
世上总有一些人,会让你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面对他们时,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樊夫人轻轻摸着燕绾的头,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其实燕绾于她而言,也确实还是个孩子。
她语调温婉的说:“少时我也如同你这般,当亲近之人做出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我从不会去问他缘由,只会在私底下小心揣测着他的用意,然而你也知道,一个人胡思乱想之际,总是会朝着最悲观的方向去想,他都还没做些什么,我就已经想到恩断义绝该怎么办了。”
“可是后来呀!”
“后来……”
燕绾感觉到自己头顶的动作似乎突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的接着樊夫人停下的那句话,好奇她话中后来的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樊夫人本想将自己与樊嗣猊之间的往事说出来,给燕绾当个范例的,等她对上小姑娘好奇的眼神时,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属于她的陈年往事都成了过去的事情。
像燕绾她们这些青春正好的小姑娘,合该有着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成为她故事中的一员。
樊夫人笑了下。
说:“我其实并不知道你爹娘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只能说像你现在这样的逃避,是没有用的。”
“不管最后走向的结果是好,还是坏,你总要自己去面对的,就好像疼痛一般。长痛不如短痛,你如今纠结逃避的举动只会让你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倘若将来发现只是误会一场,那你们如今所造成的裂痕,又要怎么去修补呢?”
碍于樊夫人是长辈,燕绾不好直接反驳她的话,只是低下头去闷不做声。
若是有人瞧见了她现在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多么不相信樊夫人的话了。
她不说话,樊夫人却还等着她的回答呢!
被人催促着说话,燕绾抿着唇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樊夫人,我想我是明白你的意思的,可是这世上是没有那么多误会的,我知道我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真的去找他问了,他也只会说一句情非得已,在他那儿,生死之交家的孩子是最重要,剩下的,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兄弟们,都抵不过一个程焕的。”
哪怕程焕从前是她心心念念的兄长,可她还是不喜欢那个人。
她忽然抬起头来,冲着樊夫人粲然一笑。
“您不是想要快些回去么,也是该要用早膳的时候,我们就不要继续在这凉亭里耽搁时间了呀!”
虽然说她们因为早上要喝药的缘故,早上也都吃了点东西,但那些东西只是用来垫垫肚子,让她们不至于空腹喝药用的,那可算不上正经的早膳。
燕绾一边扶着樊夫人的手臂,一边想着还没有出现的谢忱。
按照前几天的情况而言,谢忱每次都会在她喝完药的时候出现,然后领着她回院子用早膳的。
早膳通常都不是很复杂,味道也勉勉强强能入口。
之所以说是勉勉强强,那也是有原因的。
摆在饭桌上的各色菜品还是很不错的,唯有每次的主食,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从最开始熬得浓稠到插进筷子能直接立起来的白粥,到近两天颜值与味道都有所上升的桃花粥,熬粥之人的手艺进步的是非常的快。
哪怕没有人同她说,她也能猜出每天的粥都是出自何人之手。
毕竟现在除了谢忱以外,也没有其他人会对她如此费心了。
正考虑要不要让人去找一找谢忱的时候,樊夫人就已经看到她脸色的异样。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燕绾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平常这个时候,谢忱应该过来找我去用早膳了,可今天到现在我也没瞧见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她自己也是下过几次厨房的。
哪怕她压根就没学会什么东西,但那几次的经历也叫她明白厨房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煮粥的时候,盖紧了锅盖,沸腾的白粥会从锅盖与锅的缝隙中往外冒。
倘若是做油炸撒子一类的点心,那就更可怕了。
热气腾腾的油锅,随便掉进去一点东西,就能将锅里的热油溅的到处都是。那热油若是落到人的手上,顷刻间便会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在那之后护理不当,还会留下疤痕,便是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祛疤药膏,也是无济于事的。
恍惚间,燕绾想起了旧日的兄长。
她认识的兄长燕重锦,就曾因为她挡过油锅里溅出来的热油,油落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疤。
燕绾分明是记得那道疤痕的。
午夜梦回之际,她或许已经记不清兄长的模样,但她被兄长护在怀中,隔着重重叠叠的水幕,唯一能够清晰辨认出的便是兄长手背上的那道疤。
可是当程焕带着那道疤痕,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半点也没有认出来。
果然是因为程焕与燕重锦不同吧!
正如樊夫人年轻时与年长时的想法不同,或许有些人本身就跟这些想法是一样。
过了特定岁数之后,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燕绾从前以为只有她的兄长是那样,现在仔细想来,其实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
樊夫人并不知道燕绾在那短短一瞬间,就已经想了这么多。
她仅仅是从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琢磨着燕绾与谢忱的关系,大概是因为小姑娘方才的那片真情流露,以至于樊夫人总是忍不住将小姑娘看成年轻时的自己,她也曾如同燕绾这般迷茫过。
值得庆幸的是,不管她有多么的迷茫,总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她的身旁。
而燕绾的身边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
樊夫人笑了笑,因为从前的自己,也因为现在的燕绾。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谢家大少爷的名字。”樊夫人揉了揉额角。
人的记性就是如此的巧妙。
平常不注意的时候,总是能想到一些并不是很想知道的事情。
等到真的想要提起某件事情时,忽然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她摇了摇头,接着便很是自然的跳过了上个话题,转头问起了燕绾:“我看你和他相处的很好,让我忍不住想起从前和阿肆的事情了,只是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你同他可有订下婚约?”
很多事情都需要提前准备的。
这样才会在意外到来之际,束手无策。
早些年,倘若不是因为少了那么一纸婚约,她也不至于被算计着服下药,虽然救治及时,不曾伤了性命,却也伤了身体,所以她同樊嗣猊这些年来,一直没能有个自己的儿女。
这大约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燕绾顿了下。
似乎有好些人都跟她问过这个问题了。
她不由得迷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和谢忱该有婚约呢?我和他难道不是兄妹情深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樊夫人想着燕绾与谢忱初来的那日,她意外瞥见谢忱看向燕绾时的眼神,温柔之中带着几分的克制,却还是无法掩饰浓浓的情意,那孩子都已经表现的如此明显,怎的小姑娘却还在嘴硬?
莫不是在外人面前谈及自身,一时之间觉得不好意思,便想要将她糊弄过去!
世人都有年轻的时候。
她也曾年轻过的。
倒是没把燕绾的嘴硬放在心上。
可小姑娘却一本正经的开口解释了。
“恰好那时年少,我与他在甘露寺中相识,又因着彼此经历相似,更是将对方看成了这个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她停顿了下,让樊夫人仔细琢磨了下她的话,见她似乎是理解了,这才接着往下说道:“我想着但凡是人,都应该是会喜欢自己的,所以我与他走的近,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她那时才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之一,谢忱也是如此,她觉得她们应该早就将彼此当成了亲人才是。
怎么能用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来形容她与谢忱之间的感情呢!
小姑娘义正言辞的模样,让樊夫人感觉甚是眼熟。
余光瞥见院中的一盆草药,她忽然就想起了燕绾身上的眼熟之处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了。
樊夫人想到了樊嗣猊。
“你这般说法,我一时间竟是分辨不出你是当真没有他想,还是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却没能认清自己心中所想了。”
“我对自己的想法,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燕绾想也不想的回道。
“谢忱就跟我爹娘还有兄长他们一样,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但是你要说我对他又儿女私情,我就觉得你的想法太过浅薄了呀!这世上的真情实感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一种。”
可是有时候,人们越是强调某一件事情,就代表他们对那件事情感觉到了心虚。
樊夫人的一只手还扶着拐杖呢。
另一只手也被燕绾搀扶在自己的怀里。
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说:“从前也有个人与你是差不多的想法,他说在他心目中只是将我当成了妹妹,可等到那些人想要将我嫁给旁人的时候,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抢了回去。”
“我还记得他喝醉了酒,跑到我院子里来哭的模样,明明在外人面前是个傻大胆,别人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也不见他有多害怕,然而他在我面前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整天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期期艾艾的想要收回从前说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后来,她嫁给了他。
那燕绾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樊夫人问她:“倘若谢家的那孩子娶了别家女子为妻,往后要同你保持距离,他从前对你的好,都会渐渐收回,因为他娶妻之后,就要全心全意的对他的妻子好,像你这样的外人,是再得不到他的温柔以对,这样的情况你也能接受吗?”
小姑娘面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樊夫人差点都问不下去话。
只想随了她的意思。
就算只想要得过且过,也都随了她。
可是身为过来人,樊夫人总想给燕绾和谢忱他们一点提醒和帮助的。
人生苦短,能够高高兴兴的日子本来就不算多的。
何必又为了一时的面子,就耽搁了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呢!
只是她没想到小姑娘会固执到如此地步。
明明心中已经是十分的不甘愿,可她还是咬着牙说:“没关系的,他若是娶了妻子,自然是应该对他的妻子千好万好,我是没有关系的。”
樊夫人叹了口气。
从燕绾怀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抬手轻轻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泪。
“你明明是喜欢着谢忱的,连虚无缥缈的设想都能叫你如此难过,那有为什么还要继续倔强下去呢?”
燕绾听了她的话,眼泪落下的速度好像都快了许多。
“书上说,人和人是要门当户对,才能幸福一世的。我觉得书上说的很有道理。”
她默默地哭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樊夫人替她擦拭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摸不着头脑。
尽管没有去过锦官城,可她也听樊嗣猊说过一些。
据她所知,燕绾与谢忱分明就是门当户对的。
怎么到了燕绾口中,好像还有了不一样的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