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虽然已经同谢老爷分家,但因着事出仓促,很多东西都没有完全准备好。
比如燕绾暂住的小谢府。
府中大大小小的院子已经划分好,屋内的一应装饰摆件也都安排上了,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还在挑选之中,尚未移植过来。府门口的门匾已经交由木匠制作,只是至今还未完工,就连门前应该摆放的两尊石狮子,也是同样的未曾完工。
谢忱便是在门口台阶旁,捡到的燕重镜。
小少年在巷子里待了许久,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的外袍被墙壁上的青苔弄脏。
不愿回府,也不愿继续穿着脏了的衣裳,他便将那件外袍给脱了。
城中的纨绔子弟向来喜欢奇装异服。
燕重镜不过是少穿了一件外袍,在街上行走时,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他问到了小谢府所在后,就紧赶慢赶的走到门口。
赭红色的大门上镶着两个铜把手,上前敲两下,大概就能惊动宅子里的人。
但燕重镜看着紧闭的大门,却没有上前的勇气。
空荡荡的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
他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忽然就不想再动弹了。
也许等到明天天亮,小谢府中的下人出来打扫门前空地的时候,刚好能顺便将他带进去。
只是他没想到,身后那扇门会在无人敲响的情况下,提前打开了。
谢忱是出门去买吃食的。
虽说小谢府中也有厨娘在,但燕绾如今心情算不上好,若是能让她吃上一些平时想吃却没能吃的食物,她的心情或许会稍微好上那么一些。
原本跑腿这样的小事,是可以交给府中下人来做的。
但谢忱想着其他人,总不会像他这样了解燕绾,即便是特地吩咐他们去买哪些东西,都比不上他亲自去的。
然后他就在门口见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少年。
小少年一身白衣,回头时连脸色都是格外苍白的。
“阿钊,你怎么来了?”谢忱说话时,下意识的朝四周看了看,空旷的街道上看不出其他人的踪迹,眼中不由得露出几分异样来,“你是一个人找过来的,伯父伯母还有燕大哥,他们怎么没有来?”
燕重镜心里藏着事情。
但也没准备在谢忱面前说自家人的坏话。
便道:“他们大概还没有想好,见到姐姐后能说些什么话,所以过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才没有出现。
而不是连找都没有找,就直接放弃了。
谢忱迟疑了下。
回头看了眼还没有关上的大门,又看了看眼前的小少年,忽然发现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大对。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正好要出去买些东西,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买两件能穿的衣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衣衫不整。
毕竟小谢府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全的。
至少像燕重镜这般大少年的衣裳是找不到几件的。
就算能找到,也不是燕重镜会穿的那种。
“我就说阿钊平时喜好也不是这样的,怎么今天就穿了这样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原来是你给他挑的呀!”
燕绾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摇了下头,说:“阿钊穿什么衣服都是好看的,只是谢忱,我看你平常都只穿黑色衣裳,还以为你是喜欢黑色,没想到你其实是喜欢这样的风格。”
她摸了摸下巴,想起上次在锦绣坊订的衣物。
早知道谢忱的喜好这般特殊,她当初选衣料的时候,就应该更大胆一些的。
说起来,锦绣坊那边还有一匹分外珠光宝气的布料,或许她可以买下来送给谢忱的。
谢忱顿住了,艰难的解释道:“是那家成衣铺子只有这几身颜色鲜艳的衣裳,阿钊又急着回来见你,我才给他买了这些的。”
“衣裳,我觉得还是简简单单的黑色就好。”
燕重镜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通身青绿,下摆处还绣着翠竹,说它绿确实很对,但上面连朵花都没有,怎么能说它花呢!
不过他也没有辩解。
一点小事而已。
顺着姐姐的话往下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跳过这个,还是来看看我带回来的其他东西,”谢忱说着就打开了桌上的食盒,“我记得绾绾说过五芳斋的卤牛肉滋味上佳,今天可真是赶巧了,恰好赶上他们家卖这个,你快来尝尝看,味道可还喜欢?”
五芳斋的点心好买,卤牛肉却难买。
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这原料难得。
律法有令,不得随意宰杀耕牛。
这平时想要碰上一头自然老死,或是意外死亡的耕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五芳斋的卤牛肉向来是可遇不可求的。
谢忱今天出门主要想买的并不是这个,但运气好碰上了,当然就不会再错过了。
美食总能让人心情变得更好一些。
燕绾笑着看向谢忱:“当然是很好吃的,我也很喜欢的呀!”
直到晚膳过后,燕重镜被小谢府中的下人引到客房去,他都没有从自家姐姐那儿听到一句疑问。
仿佛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连询问都不必。
可燕重镜自己却不能真的当做无事发生的。
他望着房间里的烛火,静坐了许久。
屋外的月光已经顺着半开的窗户爬上了他的肩膀,落在地上的影子与其他东西重叠在一起,看上去分外扭曲。
燕重镜站起身时,仿佛还能听见僵硬的骨头,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他抬手敲了敲房门,在屋外下人的询问声中道:“带我去找我姐姐吧!”
客人提出的要求,下人轻易是不敢拒绝的。
守在门外的下人看到燕重镜那张过分年幼的脸庞,想要委婉拒绝,却又担心他会闹起来。
毕竟身份不同。
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体谅别人的。
下人弯着腰,轻声说:“现在的天都已经黑了很久啦,燕姑娘说不定都已经睡下了,燕小少爷不如等明天早上再去找燕姑娘吧!”
姐弟情深的话,应当是不会去打扰已经休息下的人了吧!
如果是平时的燕重镜。
这会儿大概已经顺着下人的话,回到房间里去了。
但他今天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一颗心根本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头脑也跟一片浆糊似的,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而已。
他看了眼那个下人说:“姐姐不会睡得那么早,你带我过去便是了。”
“要是姐姐真的睡下了,那我再回来,反正得走这一趟。”
话都已经这样说了,再拒绝就很不合适了。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睡得那么早的。”
燕重镜才踏进院门,抬头就看到倚窗望月的燕绾。
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奔着窗边跑去。
燕绾听到声音,低头看去。
“怎么不进屋来?”
小少年站在屋外的窗前,踮起了脚尖,脸上挤出了个笑容,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姐姐,你就没有其他想要问我的吗?”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鞋上蹭到的灰痕,小小声的说,“比如说燕府中的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来找姐姐的,就只有我一个?”
燕绾伸出手,在小少年头上拍了两下。
声音不高不低的说:“你家姐姐现在心情算不上好,不想和你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情,能明白吗?”
她已经很努力的想要跳出那件事情的影响,只是至今还没有什么成果。
一个人的过往和未来,都是根据她的不同选择而组成的。
尤其是那些过去的,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只能够被回忆,却无法被改变。
燕绾当初选择了兄长和自己的良心,现在想要摆脱过去选择带来的影响,却很难做到。
都说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
那十年呢?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将那些人和那些事刻进了骨子里。如今再想要抹去,应当不会要再花上十年,但短短几日肯定是做不到的。
“我大概会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燕绾低头看着燕重镜,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其他人。
她说:“不管阿钊在燕家听到了些什么,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从前不曾参与其中,现在也不必蹚这趟浑水。早些回家去,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我也会回去的。”
燕重镜仰着头。
微红的眼眶将他的心情暴露无遗。
有些事情只是他一个人的猜测,所以才更加的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着燕绾疲倦的模样,终究是压下了心头的话。
改口道:“姐姐还会回去吗?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去了……”
即便是普通人,也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真心被随意践踏。
更何况是他这个自小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姐姐呢?
他以为按照自家姐姐的脾气,是再不会原谅家里的那些人了。
月光洒落的地方,隐隐约约能辨认出白日的模样,即便阴影过于沉重,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燕绾眺望着月光下的院落,轻声说:“只要那里还是我的家,我总是会回去的。”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从前和谢忱说起的话。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算是家呢?
有朝夕相处的亲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等到有一天,亲人不再是亲人,那家也就不是家了。
燕绾摇了下头,扫去心头那些软弱的情绪,抬手在燕重镜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好了,快给我进来,一直站在窗户外面像什么样子!”
才进屋没一会儿,燕重镜就感觉自己后背都已经湿透。明明刚才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他还感觉今晚的夜风有些寒凉,怎么到了姐姐的屋内,忽然就这么热了。
他环顾了四周,忽然在墙边看到了两个火盆。
烛火光芒笼罩的角落中,火盆里的红色炭火像是会呼吸一般,一闪一闪的尤为显眼。
燕重镜不由得看向还站在窗边的燕绾。
难不成姐姐是因为屋里太热,才一直站在窗边的。
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姐姐为什么不干脆将火盆给灭了呢?
他看见了燕绾身上的袄裙,也看见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姐姐,你是觉得冷吗?”
“有一点吧,”燕绾关上了半边窗户,回头对燕重镜笑了笑,“总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又或者是倒春寒的时间持续的太久,这会儿明明都已经是四月天,郊外的桃花都已经落了满地,也没能暖和起来呢!”
燕重镜忽然庆幸起来。
他就算感觉到了热,脸上也没有热出多少汗水,全都在后背上了。
“嗯,今年的冬天确实太过漫长了些。”
燕重镜附和着她的话,然后走到燕绾身边,将敞开的另外半扇窗虚虚的扣上,只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姐姐,现在夜里的风也是很冷的,这窗户还是虚掩上的好。”
其实如果不是屋里还点着火盆,直接扣上,不留缝隙,才是更好呢!
“还有一事,”燕重镜忽然想起今天跟谢忱出门时,在街上听到的话,“我今天在外面听说齐王妃明天便要回京了,他们出城后,还得去甘露寺接那只白虎。姐姐到时候要去看看吗?”
他记得燕绾好像还很喜欢那只白虎来着。
如果能劝她去一趟甘露寺,顺便让普度大师为她诊脉就好了。
他发现姐姐的身体,好像出了些问题。
燕绾笑了下,拒绝了。
“齐王妃和丹阳郡主一直很想叫我到京城去,我明日还是不要去凑那个热闹了。之前她们都是私下问我的,要是送行之时再问上一次,就不大好拒绝了。”
而且,明日去送行的人肯定很多。
燕老爷夫妇,程焕和常如意十有八九也是会去的。
可燕绾一时半会儿,还不是很想见到牵扯到当初那件事中的人。
虽然已经从那封信中,大致了解当初的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燕绾还想要再查一查。
有些细节上的东西,总还是需要再查一查的。
燕重镜见她拒绝,本来是不打算再纠缠的,但转个头的功夫,就看见燕绾捂着唇,咳得万分痛苦的模样,而且他隐隐约约间,好似看到燕绾的指缝中有殷红色的东西。
心下忍不住慌张起来。
“那我们明天不去,后天去甘露寺怎么样?”他盯着燕绾,说:“普度大师养了白虎好几个月,突然和白虎分别,肯定会有些失落的,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