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碎叶城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本应该是如此。
然而当马车走出碎叶城,太阳依旧高悬于上空,白云聚集的地方却忽然飘起了雨丝,细密的雨丝落在行人的发间脸上,潮湿的感觉让人有些不适应。
“姐姐,外面在下太阳雨呢!”
小少年骑着马来到燕绾的车厢外面,伸手敲着车窗,想让燕绾也出来看看外面的奇景。
燕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看了眼自己和车窗的距离,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缓缓朝着窗边挪动着身体。
懒懒的撩起窗帘,对小少年的惊奇很是不以为意。
“又不是六月飞雪,只是晴天落了一点雨而已……”
哪里需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出乎常理的,不经常出现的事情,当然就很值得人惊讶的。
燕重镜无意在自家姐姐面前,暴露自己见识浅薄的一面,他移开视线,眼神落在了燕绾搭在窗沿边的手上,柔嫩的肌肤被一道红痕横跨而过,宛如白玉微瑕,让人忍不住心生叹息。
“姐姐,你的手怎么?”
燕绾抬起右手,看着手背上的红痕,仔细想了下:“大概是不小心在哪里磕碰到了吧!”
“我本来就是这样,哪怕是轻轻磕碰了下,也会留下深深的印子,疼倒是不怎么疼,就是看上去可怕了些,不必为这事担心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藏进了衣袖中,连同手背上的红痕也一起藏了起来。
“阿钊,到前面来,等会儿的路比较狭窄,你骑着马跟在车厢边上,会让马车过不去的。”
燕重钧看着路旁变换的景色,回头果然是在后面车厢边看到了燕重镜,当即开口将人叫到了自己身边来。
也不是所有地方的官道都会修的宽敞。
谢忱也看到了自己来时做下的记号,他看着骑马过来的燕重镜情绪不怎么高,远远看向后面的车厢,也看不到燕绾的模样,只依稀能瞧见她搭在窗沿上的手。
“……你看到绾绾了吗?”
他勒住了缰绳,等着慢慢赶上来的燕重镜。
前面领路的燕重钧在瞧见燕重镜赶上来的时候,就没有再对后面的事情给予太多的关注,他得带着车队早些感到下一处歇息的地点。
尤其是这会儿都已经快到中午了。
男人们随便啃两个冷饼子,当做一餐饭也是可以的。
可后面车厢里的女人,就不能这样随便凑合了。
不管是燕夫人,还是燕绾,都不是应该吃苦的人。
他忙着其他的事情去了,也就没在谢忱与燕重镜身上放太多的心神,自然也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的。
燕重镜点了下头。
神情有些恍惚。
“绾绾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下都有一圈青黑,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休息好,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谢忱喃喃了两句,又问燕重镜,“刚才绾绾的神色怎么样?她看上去还好吗?”
隔着半边的窗帘,燕重镜没看清燕绾的神色,只记得她手背上的那道红痕。
他初看之时,觉得是一道红痕,又因为燕绾很快就收回了手,还用衣袖挡住了手背,他对自己看见的东西都有些不太确定了。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又觉得那道印记不像是红痕,更像是一道才愈合不久的伤疤。
“我也说不大好,只是姐姐的手好像受伤了……”
燕重镜不确定的说着。
临近午时,绵绵细雨早就已经停下,太阳都将他们身上被雨丝打湿的地方晒干了,而燕重钧终于把车队众人带到了一处休息点。
尽管同样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但空旷的平地,总比枝叶肆意生长的丛林要好得多。
大寒带着几个人往东面的林子走去,回来的时候,不仅有一堆柴火,还很是幸运的抓到了两只野鸡。
拧断了脖子的野鸡,还带着些许的余温。
他才高高兴兴的拎着野鸡,冲着燕重钧走去,结果还没等他靠近,得了燕重钧吩咐的小寒就过来拉人了。
“你还想拎着这东西往哪儿去?”
小寒生拉硬拽的把大寒给拽走了,他看着那只野鸡从脖子处往下滴落的血水,想着自家少爷身边的夫人和姑娘,于是又瞪了大寒一眼。
一巴掌就拍到了大寒的背上。
“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做错了什么吗?”大寒憨憨的挠着头,另一只手还紧紧拽着那两只已经不会蹬腿的鸡,“少爷不是说夫人和姑娘都要吃新鲜的饭菜么!我刚才特地到林子里打了两只野鸡。”
“你看这两只鸡都挺肥的,用来熬汤的话,味道肯定很鲜……”
可别了吧!
小寒嫌弃的看了野鸡一眼:“你这外面抓来的野鸡,撑死了也就三五斤重,用它熬汤得要几个时辰才能吃。我们只是在这里暂做歇息,又不是要在这里过夜,还熬什么鸡汤,夫人姑娘那边自有厨子给她们做饭,你倒是不用太担心这些。”
更何况,他们夫人姑娘平时吃的鸡,都是用药草精心喂养长大的草药鸡。
山里野生养养的,哪里比得上他们府上的鸡呢!
而且大寒连收拾都没有收拾,就带着拧断了脖子,还在往下滴着血,连毛都还没有拔的野鸡过来,也不怕夫人姑娘会被这么血腥的东西给吓到。
燕绾低头抬头的功夫,本来要过来的大寒,就转道去了别处。
她看着聚到自己面前的燕重镜和谢忱,有些好笑的问他们:“你们怎么这副表情看着我,好像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姐姐别乱说呀!”
“绾绾不要开这种玩笑!”
一大一小都皱紧了眉头,对燕绾的这些话很是不赞同。
燕重镜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拉燕绾的右手,恰好这时燕绾抬手撩了下耳畔的碎发,避开了他的手。
小少年以为是凑巧,放下手后,直接问了出来:“姐姐,能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吗?”
虽然知道燕绾是容易受伤的体质,但没有仔细看过她的伤口,他总是不放心的。
意外的磕碰也就罢了,要是其他的原因,那可不就得多加注意了么!
如果问的时候给出了选择的机会,那结果显然就是否的。
燕绾甩了下右手,将手藏进了衣袖里,对燕重镜和谢忱笑着说:“那我可以说不能吗?”
燕重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姐姐会这样说。
知道燕绾的本性,也经常和她开过玩笑的谢忱,就不像燕重镜那样没见识了。
他冲燕绾摇了摇头:“不可以……”
话音还未落下,少女就伸着右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
白嫩的肌肤上别说是红痕,它上面连丝毫的瑕疵都看不出来。
谢忱看清楚后,顿了下,扭头看向燕重镜。
小少年满脸都写着疑惑:“姐姐手上的印子这么快就消下去了吗?”
“啊,是这样没错的。”燕绾笑了笑,说:“都说了我是轻轻磕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道印子,不过印子留的快,消失的也很快,所以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燕重镜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他刚才一路上都在担心燕绾,生怕姐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现在知道一切都好,提起的那颗心总算是可以放下来了。
“大哥好像在找你?”
燕绾盯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了燕重钧的意思后,才对身旁的燕重镜说道。
等燕重镜急急忙忙离开后,谢忱才低声说:“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嗯?”燕绾满是惊讶的看向他,“可别让我大哥听到你这话,否则他得拿着棍子把你赶走的!”
哪有这样说要看别人姑娘手的道理!
谢忱也不解释,只默默的盯着她。
燕绾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堵着气将手伸到谢忱眼皮子底下去。
“都已经给你看过我的手了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真是的,我又不会在你们面前说谎话……”
小声的抱怨还没有说完,谢忱就伸手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
指腹沾了接近肤色的粉末,他轻轻捻了捻,晕开的粉末让他指腹间的纹路都淡去了不少,同时燕绾手背上也多出了一点与旁边肤色颜色有些区别的肌肤来。
燕绾在瞧见谢忱打算动手的时候,就想收回自己的手,但她的动作没有谢忱的快,恰好被谢忱攥住了手。
“如果真的没事,你会想办法把手背上的异样遮起来?”
谢忱有几日不曾联系燕绾,也不知道短短几日内,少女究竟又遇到了些什么,这不免让他心中的担忧更深。
如果不是燕绾用来遮挡异样的粉末带着点香味,让他闻出来了,他还真的发现不了她手上的异样,至少在燕绾有心隐瞒的情况,他很大可能是发现不了的。
既然被发现了,那也就没了继续隐藏的必要。
燕绾乖乖的任由谢忱拉着她的手,又从丫鬟那里要来了温水,将她手背上的东西都洗干净了,露出上面深色的红痕,不过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红痕,它的颜色已经变得青紫,看上去就透露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其实我之前说的也不算是谎话。”
少女小声碎碎念着。
“它现在不疼也不痒,只是看上去有些可怕而已。”
谢忱却不管她说些什么,只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伤药倒出来,抹在了燕绾的手背上。
他又问了一句:“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就是出了一点点小意外而已。”燕绾拥空闲的那只左手给谢忱比划着,“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下了床,手背恰好在床沿上磕了几下,还都是磕在了同一个位置,然后就留下了这样一道印子。”
大半夜的,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从噩梦中惊醒的瞬间,口干舌燥,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她甚至没能反映过来自己在何处,一个人在房间里跌跌撞撞了还一会儿,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色的里衣被弄脏不说,她身上也都是磕磕碰碰留下的伤。
燕绾摸黑给自己上了一份药后,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紧赶慢赶的要离开碎叶城,心中惦记着其他事情,自然就会忘记一部分事情。
要不是燕重镜忽然提起她的手,她都忘记昨天晚上受过伤的事情。
毕竟身上的疼痛,只是刚受伤的那一小会儿是疼的,抹了药膏之后就不疼不痒了。
她怕谢忱不相信她的话,还特地用左手按住右手手背上的青紫痕迹,“你看,我现在真的是不疼的,它就是看上去可怕了些!”
谢忱才给她手背抹上药膏,一个没看住,就让她蹭掉了大半。
“我又没说不信你!”
他叹了口气,又把小瓷瓶拿了出来,正要再给燕绾上一次药膏。
少女猛地收回了手。
“已经涂过药膏了,就不用再涂一遍了。”
不远处的燕重钧正在盯着他们看呢!
燕绾可不想在燕重钧面前露出什么马脚,要是让大哥知道她受了伤,那接下来回去的日子就又得往后拖延,说不定大哥还能做出掉头回碎叶城的事情呢!
为了让这趟回家之路保持稳定,她觉得善意的谎言是非常有必要的。
“不要在我大哥面前露了风声呀!”
燕绾冲谢忱使了个眼色,她觉得以她和谢忱的默契,对方应该是能明白她的意思。
谢忱其实没能看懂燕绾的眼神,但他有脑子,自然不会和少女实际上的想法产生冲突。
燕重钧看向燕绾,其实只是因为饭点已经到了,而他们带上路的厨子已经将饭菜都做好了,正是可以吃饭的时候。
虽说一路上带着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茶,算不上十分齐全,但想要整治出几盘不需要太费心的饭菜,还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燕绾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厨子精心准备的美味饭菜,而是摆在饭菜旁边的小瓦罐。
小瓦罐本来就是黑漆漆的。
现在又在火堆里烧了好一会儿,看上去就更黑了。
瓦罐的盖子不够严实,内里的苦味顺着小小的缝隙透露出来,闻着熟悉的汤药味,燕绾顿时没了吃饭的想法,只觉得舌头上满满的都是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