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楚梦元感激的眼神,郑亦樾十分惭愧地低下了头。
无论她的职业有多高大上,此时面对着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郑亦樾都觉得自己十分卑鄙。
“阿姨您别客气。”她硬着头皮回了一句,然后就被热情的楚梦元拉着,从中午一直聊到傍晚。
“你别嫌我啰嗦。人上了年纪,话总是要多一些的。平常我都跟平儿说,但她总也不理我,难免寂寞。”
“哪的话,阿姨,不瞒您说,我是个弃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母亲,想体会母女促膝长谈的滋味都体会不到呢。我挺羡慕建平妹妹的。”
楚梦元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照顾女儿身上,近千个日日夜夜,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顺着郑亦樾的视线回头看到安然沉睡的女儿,她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活到她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与其熬油点灯似地苦捱日子,不如早早放女儿解脱,自己追随她去。
“小郑啊,如果当初,不是我一场病,让她从大城市辞职回我们小县城,是不是现在她还光鲜靓丽地生活呢?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跟个活死人似的。”这几年,内疚感几乎吞噬了她的内心。
事必躬亲地贴身照料,其实也有点赎罪补偿的心理在里边。
“建平妹妹一定不是这样想的。您现在看着她躺在床上心里难受,试想想,如果换成是她在这照顾您呢?她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唉~也怪我,当初跟她爸生活不下去,死活把婚离了,还非得争她的抚养权。她爸比我有能力,家里条件也好,她不跟着我,就不用被我这死老太婆拖累了。”楚梦元这是压抑久了,打开了话匣子,便将心里憋着的苦水全都往外倒。
郑亦樾绝对是个合格的听众,多年的职业生涯练就了她一副好耐心,哪怕对方的话题她真的完全没兴趣,走思走到北冰洋去,表面上也绝对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楚梦元这一聊算是聊尽兴了,只苦了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的郑亦樾,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到傍晚时分,肚子实在忍不了一整天没进食,开始声声抗议主人的虐待,被楚梦元听见,才后知后觉地放郑亦樾离开。
两碗肉丝面下肚,郑亦樾很没形象地抹抹嘴,一步三晃回了家。
姜晨先她一步回来,最近殡仪馆做遗体告别的客户不多,她事儿不多,索性在半下午就翘班回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敷完面膜,葛优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影,一边消灭下班路上买回来的零食,好不惬意。
人比人得死啊!郑亦樾开门看见姜晨,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她一天到晚累成狗,甚至比以前当外科医生、跟着导师站手术台还累,再加上可怜的四位数收入,想哭有木有~~~
唉,多希望楚阿姨看在今天她做出了这么大牺牲,当了半天的人型垃圾桶的份上,就答应了捐献器官吧。
要不然再拖下去,罗建平在床上躺得时间越久,她身体器官能被利用的可能就越小,到最后,捐献捐献不成,器官衰竭同样避免不了。
郑亦樾同姜晨摆摆手,算是打招呼,直接钻进浴室洗漱,回来将自己扔在床上躺尸,嗯,耳朵里还回荡着楚阿姨的哭泣声,让她静静,一个晚上就好。
闭上眼睛,放空心灵,准备入睡,七点半,天刚黑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睡觉,这种幸福郑亦樾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然而,整晚安睡这种仿佛上辈子才会有的美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呢?
半夜,放在床头的手机尖利地叫了起来。
郑亦樾忍住骂娘的冲动,摸索地接听:“喂~”
“郑大夫,求求您,救救我们家星星吧!”电话那端传来个焦急的女音,尖利刺耳,在安静的夜晚极有穿透力。
把手机拿离耳边,郑亦樾眯眼看了看时间,很好很强大,午夜12点14分。
不得不说,她十分后悔一时心软,就把自己的手机号告之了一位病人家属,如此不专业的行为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近十年的从业经历,她很明白,与病人家属有过多接触,不利于工作。
尤其是等待接受移植的病人家属,会让人觉得她不够专业,万一以后这位病人得到了需要的器官,郑亦樾也会被质疑,是不是走了后门,提供了方便。
红十字会监管下的器官移植是绝对公平的,谁能得到宝贵的器官,只看病人的危急程度以及愈后状况。谁的评分高,谁就排在前面,谁的配型合适,身体状况又允许移植,谁就会最终得到器官。
最简单的方式最有效,人命关天的事面前,冷血一点,公事公办,才是对人命的最大尊重。
郑亦樾记得这个来电的女人,或者说,想忘都难,如果不是她的工作需要,既无法更换新的联系方式,又没办法在深夜将手机静音,也不会被骚扰至今。
做为病人家属,担心自己亲人的病情,想要与医生沟通,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一直持续不断地骚扰,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甚至还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死缠烂打,就有些卑鄙了。
这个女人挺倒霉的,但郑亦樾却一点也同情不起她来。
熟练地挂断电话,将这新的来电号码拖进黑名单,望着黑名单里一串都是这疯女人打过来的陌生号,郑亦樾真不知道还要被她折磨多久。
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拎不清,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来身为一名合格的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不应该有自己的好恶,无论供体与受体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她能凭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的。
但如果她能选择的话,她十分希望至少这个女人的儿子千万别有机会接受移植手术,他好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话,那他的未来妻子就太可怜了。
重男轻女到完全不顾女儿性命的母亲,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