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讙兜(五)

  讙兜躲在暗处,望着这片将他童年与过往美好悉数埋藏的小树林,心中涌出无数感伤。

  “呖呖——”

  灰羽王振翅飞翔,遮天蔽日般将讙兜的视野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灰黑色。

  王者威压在这片树林上空铺散开来,灰羽族鸟人纷纷匍下身子以示臣服。

  讙兜对如此浓厚的威亚好似一无所觉,他皱着眉头,警惕的看着那些突然以身扑地的鸟人,生怕这是某种力量强大的古老阵法。

  灰羽王在树林正上方盘旋了许久,没发现半点异样,他想了想,将头颅高扬,棕黄油亮的鸟喙大张,“灰羽族族人听好了,统统退后三尺!”

  巨鸟们听到指令后,立刻就着原来的姿势,连滚带爬的退散开来,庞大的体型和惊人的力量两相碰撞,扬起漫天沙尘。

  粗粝干裂的尘土迷了讙兜的眼,他被这声势浩大的沙尘直接钉在原地,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僵成一座羽插石雕。

  为了防止被灰羽族族人发现,讙兜只能待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通过声音来辨别场上的变化。

  噗——

  伴随一声巨响,地面开始剧烈震颤,讙兜抓紧手中的树枝,觉得脚底的土地好像正在飞速分裂。

  再顾不得被发现了,他抬起左手朝脸颊抓去,准备抓开那宛若坚硬头盔一般的厚重泥灰。

  嘀嗒——

  有水滴落在他高抬的左手上,声音清脆。

  原来是雷阵雨啊,他感慨着。

  噼里啪啦——

  雨越下越大了,四周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哭喊嚎叫声。

  讙兜胡乱怕打自己的脸,心中默默感叹,这灰羽族胆子可真小。

  好不容易张开眼了,却发现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瓢泼大雨将他从上而下全部浇透,他抿了抿唇,发现这雨水泛着浓烈而熟悉的腥臭气。

  等等!

  讙兜脑子里有惊雷炸起,一道炽烈闪电和着雷声在他脑海里爆出强劲火花。

  难道是?

  嘭——

  一大块粘稠温热对着讙兜迎头砸下,讙兜挣扎着从一堆软软湿湿的物体中钻了出来。

  天空又重新恢复了蔚蓝,清风微漾,白云悠悠。

  讙兜沐浴着暖春日光,仰头看向四周,原本绿意盎然的小树林现在变成了血红海洋,崩溃嚎哭的灰羽族族人在血水肉块中努力寻找他们那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灰羽王。

  “啊——!”,程率直立在血泊中,赤目血面发丝纷乱,长长的手指甲深深嵌入薄薄的头皮中,炼狱使者般死死盯着沐血而立的讙兜,“就是他!是他害死父王的!我要杀了你为父王报仇!”

  讙兜面色淡然,心中却是万千思绪翻涌不止。

  程率现在的样子,和当初的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讙兜僵硬机械地回应程率杂乱无章地攻击,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战意。

  忽有灰羽族人大声喊叫:“那是什么?快看!”

  讙兜应声抬头,向上看去,“大阿曼!”,他瞬间四翅全开,蓬勃恣意的羽翅掀起猛烈大风。

  锋利坚硬的翅膀轻巧划过程率黝黑的手臂,细长的脖颈,和淬了粉红花瓣染红的脚趾。

  曾经娇纵跋扈的程率公主眼睁睁看着自己如同他阿爹一般散成肉块血水,眼神空泛而迷茫,恍惚间,她想起了数日前的那天,大阿曼一手将受伤的自己从崖缝中掏出来的场景。

  那个豪爽俊朗的老人家曾经对自己笑得那么明艳,她带给她的温暖,是不曾见过母亲的程率从未体会过的。

  自己带领军队攻入褐羽族主殿时,大阿曼倒在鲜红的台阶上,浑浊的双眼充满了哀伤与悲惋。

  程率站在欢呼进攻的士兵潮流当中,呆呆望着大阿曼,觉得那双眼睛好像是在看自己,又好像是在透过她,望向某个深不可测,神秘幽远的地方。

  “原来,你没死,那就好……”

  程率斜飞出去的半瓣嘴唇微微翘起,像是被重剑劈飞的一朵玫瑰,在落地之前,全力绽放。

  讙兜透过模糊的双眼望着半空中那个熟悉而又巨大的虚影:“大阿曼……”

  大阿曼清浅笑着,像极了讙兜第一次遇见的长川。

  “好啦,这么长的时间,小阿兜应该能找到地方了,我也该走啦……”

  浓烈庞大的虚影渐渐单薄,最后,被绒绒日光所吞没,再看不见半点痕迹。

  讙兜静静立在半空中,双手垂于身体两侧,两对羽翅闪耀出刺目光芒。

  等视野重新清晰,他一个转身,对满地零落惶恐的灰羽族族人开口说道,“现在灰羽王死了,程率公主也死了,你们可愿拥护我做你们的新王,三年内,我会让我们族成为鸟人族第一大族,成为在世界族群中最为显赫的一族!”

  厚重威压铺天盖地般压在所有灰羽族族人背脊上,他们慌忙仆倒在地,两手前伸,额尖贴地,虔诚恭谨地齐声回应,“恭迎新王。”

  “小环,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长川身子一闪,化作一缕清风,飞向远方。

  讙兜扫视了一遍他的臣子后,山河倾倒般俯身前飞。

  树木花草上的血水被这狂风一扫,顷刻又变回了最初的颜色,只模样憔悴潦倒了许多。

  带领众人回到族地后,有一干瘦鸟人从犄角旮旯处三两下蹿到讙兜近前,点头哈腰地说道,“大王出征归来,想必身体正疲乏酸软,不如到地宫查探一番,舒缓身心~”。

  其余鸟人也兴高采烈地争相附和。

  数十分钟的惨烈经历对于灰羽族族人来说,好像尽数被附着在他们连绵蒸腾的汗水上,化作阵阵白烟,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新王到来的喜悦,和去往地宫的兴奋。

  讙兜跟在那名干瘦鸟人身后,步步向地宫走去。

  污言秽语和低沉哄笑声零零散散传到他耳中,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求求你们!放我回去吧!求求你们了!”

  “啊呀~又是哪位公子光临小舍?”,溃烂恶臭的两手突地朝布满脓血的嘴边轻轻一拢,“哦呀~原来又是地煞恶鬼呀~”

  举目四望,有举头抢地的疯癫鸟人,有哭泣悲号的孱弱鸟人,还有在低矮肮脏的牢房里来回扑撞的崩溃鸟人。

  酸涩稠苦的悲伤从心腹一路奔腾而上,将强劲有力的心脏浸泡得褶皱紧缩,喉尖舌尾被高浓度腐蚀得疼痛不已。

  讙兜强忍着不适,清了清嗓子,“谁来给本王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