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岛的夜晚,海风轻拂,星辰密布。
因着位置偏南,四月的东真已然有些闷热,受不了热的沈忻月早早就沐浴完毕,解了衣衫,躲在床帐中,等巧锦去隐秘处取来他们偷偷藏起的止痒药膏。
她浑身的红疹刻意为之,乃是自己穿那粗葛衣裳磨出来的,并非如东真太医所言染了热毒,太医开的药自然毫无作用。
沈忻月这身子当真是天生娇贵。
许是随了亲娘,肌肤娇气地不能更娇气,对衣裳用材十分挑剔。
那粗葛衣裳穿在平常贵女身上,顶多使人觉得不适,她就不同了,她的细皮嫩肉能因为穿一刻钟粗葛布就生生长出一身疹子。
她是高门大户尚书府的嫡女,虽然不受亲爹继母待见,但自小仍旧是穿绫罗绸缎长大的。意外得来的长疹子的经验,还是源于她童时一段并不光彩的亲历——
七岁那年,她被沈如琴污蔑偷了沈如琴新得的琉璃耳珰,被继母不分青红皂白狠狠地打了一场。
偏偏打她的那日是她的生辰。
生辰啊,一年中最能证明一个人是否被爱的日子。
可她呢,并不奢望众星捧月,却是凄惨至既没有娘亲疼爱,也没有爹爹祝福,被一家老小十几号完全忘记。
她并非如她的名字一般,那弯“令人欣喜的皎洁月亮”,而像是那被遗忘在云层后、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的一个。
被那一顿痛打,年幼的她生出从未有过的委屈,她下定决心逃离那无人喜欢她的沈府,便偷偷从狗洞爬出府,施行了人生唯一一次离家出走。
从出门起,她便打定主意不再回去,于是沿着沈府后门的清和巷一直走到了集市,直到跟着一队进城卖瓜果的妇人们走出都城城门,也未停下。
她跟着他们,在城门口悄悄上了一辆牛车,牛车很宽,中间堆了许多货物,妇人们叽叽喳喳只顾着聊天,谁也没有瞧见偷偷钻进两个装满新物的背箩中间的单薄小孩。
她怕人发现,将头深深埋入了膝盖。车往她不知道的地方走,颠簸摇晃,车板又硬地硌屁股,她一声不吭,一路上沉默地流着伤心的泪。
直到牛车第三次停下,她身边的背箩被人背起来,有个妇人发现多了一个陌生小孩,正要开口问她,她才提起裙摆跳下车,小步急急地跑了开。
正是金秋九月,天朗风清。
都城的城郊,桂花还在飘香,路边的野雏菊随风轻摇,农家门口明媚鲜艳的美人蕉给萧瑟的秋天增加了亮丽的颜色。
阳光灿灿地照耀大地,洒在金黄的麦田里,麦穗儿粒粒饱满,风一吹,麦浪滚滚,让人心旷神怡。
沈忻月第一次见到原野、小溪、农田、茅屋、山林。这些与都城内的繁华迥然不同的景象,一瞬间就让她着了迷。
她觉得,这个生辰,是金灿灿的。
她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走着,跟着蝴蝶跑,看着小溪里手指长的鱼儿游,忘却了身上被继母打出的火辣辣。
直到天色渐暗,炊烟四起,沈忻月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又渴又累。
在一户农家门口,太阳晒着一个不太平的石板,她停下脚步,选了石板上相对干净地方坐下。
脚上的绣花鞋不知踩到什么动物的排泄物,黑乎乎的,臭烘烘的,好难闻。她皱着眉,将脚伸到身旁堆起来的草垛,仔仔细细地将鞋上的脏东西蹭掉。
她正蹭地起劲,身旁突然窜出一条小奶狗“汪汪汪”地朝她狂吠。沈忻月哪见过这样的狗,她身子被吓地一颤,顿时从石板上站起身,怔怔地盯着眼前有些丑的小黄狗。
“它不咬人的。”
一个黑瘦的小女孩从草堆另一侧探头出来,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怯怯地问她:“你是谁?”
小奶狗停止叫喊,摇着圆圆的屁股一溜烟跑到了小女孩身边。
沈忻月看向小女孩,落落大方地回她:“沈忻月。”
黑瘦小女孩又笑,揪着自己的衣摆:“你的名字跟你人一样,好听。”
这句有错误的话让沈忻月不自觉笑起来,秋风吹拂起,她的笑容一贯明媚,小花见她笑,也跟着咯咯咯笑起来。
两个小女孩朝对方傻傻地笑着,一下子就扫落了那点陌生的距离感。
笑过后,沈忻月问她:“你叫什么啊?”
“我叫小花。”
“你姓什么呢?”
“姓李,我叫李小花。”
“你的名字也好听啊,‘重帘不卷篆香横,小花初破春丛浅’,与这里很配呢。”
“你真厉害!还会说诗,跟村头的先生一样呀。”
沈忻月忍不住纠正她话中出现的一个个错误,“形容人‘好看’不能是‘好听’。”,“‘念诗’或是‘赋诗’,不是‘说诗’。”小花认真地听着,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
小花比沈忻月大两岁,九岁的个头却跟七岁的沈忻月一般高。
两人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天,沈忻月问小花要了一碗水。
当小花端着缺边的陶碗递到沈忻月眼前时,沈忻月眼睛里漫起诧异——这东西,还不及府里的花盆底,他们就用这个喝水的?
终究还是太渴,她没说什么,咕噜咕噜一碗水喝尽。
意外的是,这水有些甜丝丝的。
“还要吗?”
“要。”
只吃了早膳而已,沈忻月饿地紧。她想,这水至少是不花钱的。
当小花邀请沈忻月跟她去山上将羊赶回家时,沈忻月只觉得欣喜和新奇,立刻答应。
她可从来没见过活生生的羊呢!
“乐村”的雾中山脚下,两个小姑娘带着一条小奶狗,叽叽喳喳地讲着话,欢快地时不时奔跑。
一个提着鹅黄缎裙的裙摆,一个穿着粗葛布衣手拿一只长棍,分明是毫不协调的穿着,却在秋日落阳余晖中显得无比融洽。
那日傍晚秋雨瓢泼,二人从山上回来时淋成了落汤鸡,沈忻月的衣裙湿哒哒地黏在了身上。
小花的娘亲见沈忻月冻地浑身发抖,给她换了一套小花的衣裳,又将她的衣裳洗净,放在炉灶前临时撑起来的竹架子上烘干。
那日,李家前所未有的热闹。
茅草顶的堂屋中,躺着两个小姑娘救回来的一个受伤少年。
他身旁坐着一位镇上请来的大夫,还是用沈忻月身上的银钱请来的。
她离家时将所有的钱财全部带在了身上,其实也没有多少,都是些碎银。
但比起贫困不堪的李家,却又实属大钱。
就是她意外请到的这个大夫,不仅治了那位少年,也看出了沈忻月身上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