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先前那位在他人面前柔声细语的平眉顺眼之人消失殆尽,站在翊王府西园大厅的这位女子瞋目切齿,忿然作色。
柳惜宁怒火中烧,双手紧紧握住,微微颤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并不十分白嫩的脸涨得通红,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后。她眼中似乎喷出一团火,要烧掉面前的“敌人”。
沈忻月见状蓦然想起自己的继母来。
每当继母那两位亲生儿女告了她的状,继母便是如此,提起家法长鞭极为愤恨地死死盯着她。鼻孔撑得极大,鼻翼一张一翕,呼出来的气,她觉得就像厨房的风箱放出来似的,呼呼有声。
可柳惜宁也才二九年纪啊,怎会生出如此神色……
上官宇不着痕迹侧身朝外走了半步,高大的身躯恰巧挡住了柳惜宁落在他身后的视线,柳惜宁这才将眼神转向他。
他负于后背的双手不时紧拽,松懈与紧握之间,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抓不住,留不下。
他深吸一口气,痛声道:“柳二哥之事我已在调查,当初他虽是奉了我命出征,却事有蹊跷。柳家,我虽有愧,却也不可因愧疚而闭目塞听。阿宁,你也知晓你我相识数载,本是情意深厚。你怎能罔顾我的信任,算计于我?”
他说到后来,极力压抑着的语气不觉提高了几分,目光只剩无尽的失望。
柳惜宁听将称呼换了回来,似在与老友交谈,心中的怒火不知为何逐步消退了几分,渐渐残留下的是数不尽的不甘心。
她的泪未曾停止,她面上两道泪痕,在晒进门槛内的阳光反照下极其清晰。
她的婢女茯苓在她身后不知所措,想上前扶住她,却是如何也挪不动半步步子。她随自家主子从小在军中玩乐,见过翊王罚人不眨眼的狠厉,翊王那极其黑沉的威压近在咫尺,直教人胆战心惊。
柳惜宁似是在喃喃自语:“我只是想要得到你而已。你那时封了翊王,多么尊贵,而再过一年,你便可娶妻,‘翊王妃’是多少大鄢女子的向往我怎可能不知?我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娶别的女子?不,阿宇,你应该是我的,我不甘心。”
上官宇下颚紧绷,闭口不言。
片刻后,柳惜宁又道:“那日,那只发狂的马儿直直朝你的后背冲过去时我也是怕的,那一刻我也曾后悔过,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自处。可我在跌下去看着马奔来的瞬间,心里又是庆幸的,我为了你伤了残了,你不就会永远守着我了吗……”
上官宇打断道:“你小瞧了我,我本已听得马蹄声,若是你不推我,我顺势翻身上马便免了后续伤害。”
柳惜宁含泪:“我自作多情了是么?若不推,怎会有后续?怎会有你的承诺?呵……可人算怎又抵得上天算?不曾想你还有旨意等着呢!她,不就是那个天意?”
——
今年都城的春来得早,夏提了前,暑气褪地比往年早了些时间。
七月中旬,夏风已然消了燥热,开始温柔拂面,舒坦适然。
城南河的望江楼上,没有心思观景的沈忻月静静地站在二楼厢房窗牖边,一双杏眸荡漾出窗外流光,怔怔望着楼下的河水发呆。
河风吹进,她双颊边鬓发有几丝被吹乱,不时沾到脂玉般的白肤上,不时又被吹开,如她的思绪一般。
她脑中不断回响着方才王府西园内柳惜宁的疾声怒吼。
“我不甘心!凭什么!她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多年,我的等待为何就一文不值?你告诉为何!”
“一见面你便告诉我你心悦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承认是用计骗你,用计骗她,可‘心向往之,谋以得之’——不就是你告诉我的么?”
“爱,何错之有?”
“……”
她那时站在上官宇身后,只看得见他的背,看不见柳惜宁的表情,可那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她仿佛都能看见她是如何撕心裂肺。
“不甘心”,“用计”,“爱何错?”,这些本是与她毫无瓜葛的字眼,如今不仅是口中话语,而是已经三番五次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算计人,又被人算计——如今,这些事她还能置身事外么?
“月儿!”
“小月!”
一粗一细两个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忻月被吓地肩膀一抖,脑子刚从回忆中回神,视线都没有定下,身子就被人从背后猛然抱住。
抱她的人的胸脯不似上官宇那样结实,而是顶着两处绵软。
苏叶姝带着她特有的大嗓门和梅花香味飘到了沈忻月身边,冲她咯咯笑起来。一身暗红劲装,爽朗利落。
沈忻月刚刚转身,便见白展轩也三步并两步窜到跟前,没等她开口就嚷道:“我跟姝姝比赛谁先到来着,没料到是小月你最先啊!你这嫁了人怎么出门还这么积极?”
沈忻月怔了半天,眼见着姝姝又高了一些,小轩的脸上小麦色更深,感叹道:“快一年没见你们了,想死我了。”
沈忻月话刚出口,眼眶就通红。
眼见着泪要涌出来,二人连忙一步后退。
语气极尽嫌弃。
“哎呀,我的娘!”
“天老爷,她要哭啦!”
沈忻月生生憋回去她的眼泪,鼓着小脸一字一句怒吼道:“你们两个狐朋狗友,没、有、心!”
苏叶姝率先一步坐在茶桌凳子上,翻起茶杯,张狂道:“我有没有心,要不要脱下衣裳掏出来给你看看?”
白展轩跟看物件一样围绕沈忻月绕了一圈,手掌在她肩膀上拍拍表示看起来她一切正常,这才甩着长腿跟过去。
他一只长腿屈起立在长凳上撑住手肘,十足吊儿郎当,附和苏叶姝道:“看来是嫁人把脑子也嫁出去了。”
沈忻月翻了两个白眼,走过去抬手一把往白展轩头上狠狠拍了下,嫌弃道:“不跟你抢‘猪脑子’的美名。”
“啊——”白展轩一声嚎叫,夸张地双手抱着头,朝外直喊:“屋外的侍卫快来啊,你们翊王妃当屋杀人,其心可诛!”
沈忻月一听这阴阳怪气的废话,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看他。
苏叶姝也不落后,落井下石道:“脑子这东西,我们三人里不就只有月儿有么?小轩你这回的箭射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