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罪孽都在

  康寿宫内温暖如春。

  沈忻月脱下身上的披风,取了上官宇身上的大氅递给宫女。

  匐身着地,恭敬地见礼:“妾身沈氏忻月拜见太后,愿皇祖母长乐未央。”

  上官宇撇了一眼规规矩矩趴在地上的人,头冠上的珠翠摇摇晃晃,礼服厚重,似乎将她的身子压地更低了些。

  那露出的双手今日因推轮椅冻地通红,仿佛冰冻过的柿子。

  正要向她开口,上座的太后便起身向他跌跌撞撞走来,若不是旁侧的宫女扶着,恐怕早一身倒了地。

  “宇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坐上了轮椅?”

  “皇祖母安好,无事,摔骨折而已。”

  上官宇平静地回了一声,抬眼瞧了眼五年未见的老人。

  瘦巴巴的身架依旧,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就像被霜染过似的,却如以往一般梳理得整整齐齐。额上已经不同往昔,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

  若要说有什么没变,那便是那一双永远笑眯眯的眼睛。

  只是今日这笑眯眯的双眼从见他那刻便有些不同,盯着自己的神色尤为担忧。

  “你没有骗祖母吧?哪只摔了?”

  太后颤巍巍地抓起上官宇的手,抬手就要去摸他的腿。

  上官宇反手握住她的手,抬头挤了一丝笑容。

  “小伤而已,祖母莫急,只是现下还不宜站立。”

  太后这才挺直了一些身子,点了点头,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上官宇。

  许是身上那手炉的热意还在,室内亦是温热如春,上官宇的面上难得地显了一些红润,晃一眼瞧起来并不像缠绵病榻之人。

  “好好好,不站,不站,等好了再起。几年未见,祖母想念的紧。又怕你新婚劳累,故而一直未召你进宫相见。这几年你在边关可还好?”

  “还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上官宇的咳嗽伴着还未出口的谎言喷涌而出。

  匐在地上的沈忻月下意识就要抬手,立刻意识到现下还在康寿宫,只得继续趴着身子,双肩抖了抖。

  心道:这病秧子,病成这样竟然还在当面说谎。

  沈忻月那微动的双肩落在上官宇眼里,他伸手从袖笼里掏出那绣了金蝴蝶的帕子捂住嘴鼻。

  经久不息的咳嗽最终慢了下来,却未将那帕子收回去。

  太后虽年已古稀之年,眼睛却是目光如炬,瞧见上官宇手里的紫帕子,心里便立刻知晓孙儿之意,站直了身子,边回座边慢悠悠朝地上吩咐了一句:“王妃起吧。”

  得了太后话语的沈忻月这才缓缓站起。

  头冠笨重,她得一手去扶着,一手去提礼服的裙摆。

  正要直立,不料跪了半天的腿脚有些麻木,刚起身就差点跌了下去。

  幸好上官宇伸手捞了一把她的腰身,才不至于当着皇太后的面就不敬。

  “王爷,您没事吧?染了风寒最易咳嗽,下回出门可得多穿些。”

  站稳当的沈忻月立刻侧身朝着上官宇讲了句话,及时帮他圆了谎。

  眼看这病秧子就是不愿在那老太太面前露了马脚,自个才不得不帮着诓骗了一次。

  “王妃有心。”

  上官宇装模作样也回了一句。

  沈忻月瞧着他那眼里装出来的伉俪情深的温柔样,杏眼朝他狠瞪了一眼。

  上官宇没理会她那眼神,伸手拉了那双红柿子手,握在手里,头也不抬,来回搓了搓。

  手突然被上官宇抓住,沈忻月本想立马回缩,又想起老太太还在瞧着,恩爱样子还得继续装着,便也任他揉搓。

  搓了一阵,上官宇从袍上取了一个先前她给的手炉,塞进了红柿子里,这才放开了她。

  落座的太后满意地瞧了二人一阵,朝章嬷嬷使了一个眼色,便自顾自喝起了茶。

  “王妃过来。”

  太后一声令下将沈忻月安排在了身侧坐下,细细打量了下眼下这花容月貌的新妇,笑眯眯的眼睛里流露出异常温暖的光芒。

  沈忻月有丝恍惚,这种温柔她此生从未遇到过。

  自家祖母对着大伙总是平平淡淡,连那慈眉善目沈忻月都觉得有些勉强而为。继母柳氏和几个姨娘的温柔从来不是对着自个,而是对着他们自己的孩儿。

  娘亲的呢?或许有过。可她走时自个年岁太小,并不记得。

  淡淡的檀香味还在康寿宫里飘悠,沈忻月生出了一丝感动,瞧着皇太后的眼神都加重了几分柔意。

  三人闲话一阵后,皇帝的随身公公来传话,陛下召见翊王殿下。

  “王爷,我同您去。”

  沈忻月站起身急急出声。

  一听要翊王去见皇帝,便立刻想起大婚那日的事。皇帝是知道翊王病重的,可自个送了带血的元帕。若是陛下责怪,那这嘴笨的病秧子一个人如何应对天怒?

  苏公公没等翊王反应,出声制止了她。

  “王妃您有所不知,觐见陛下需得奉了旨意。今日陛下本是朝事繁忙抽不出空的,是知晓了翊王殿下和王妃在康寿宫,才来传翊王殿下过去。并未传王妃。”

  沈忻月闻言只得作罢,但又不死心,只得又朝上官宇道了句:“王爷,那我等会过去等您。”

  这才又重新坐回太后身侧。

  等到上官宇不咸不淡地丢了一句“好”被苏公公带来的小太监推出了门,沈忻月才收回忐忑不安的目光。

  “王妃,近日月事可还正常?”

  絮叨了好一会家常后,太后关照起沈忻月的身子。

  “回皇祖母,月事还正常,不过每次均有些疼痛,有些难受。”

  沈忻月从未同人讲过这些私密,如今被这真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关怀,天生就缺关爱的她就老老实实说了真话。

  “章嬷嬷过会去取些补药,你带回府里煎熬,服个几次便可以好转。”

  太后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给了沈忻月安排。

  “嗯,谢谢皇祖母!”

  沈忻月最终带着一个被温暖透了的心热乎乎地离开了康寿宫。

  她从未有过如此热烈的“一家人真好”的感受。

  这才第一次见上官宇的“家人”,那老太太就对她嘘寒问暖,关爱入微。

  第二次,她有了一丝当王妃的开心。

  第一次是她的身份可以罚跪沈家那些人,第二次是有人关爱的满足。

  可是,她的这丝开心还没有来得及收敛起来放在心里,就在御书房外被击地粉碎一地。

  只听得里头传出如雷贯耳的怒吼,御书房门大开,所有的声音一丝一毫均未遮掩,一字不漏全部落入沈忻月的耳朵里。

  “死了三千人还不够,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你这幅鬼样子做给谁看?”

  “这腿怎么不真废了?”

  “你的翊王府是不是不想要了?连操练场都被你挖了!你怎么不去掘地三尺将那些尸骨挖出来?”

  “周将军一月后回京,不管你愿不愿意,把那混蛋给交出来!别以为你给寡人躲了几年这事就翻篇了。你一日没死,那罪孽都在!”

  “你要想死容易,那混蛋不交出来,寡人就赐你一死,看谁还能保得住那些人!”

  一听到“赐死”沈忻月立刻吓得双眼发白。

  陛下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要翊王的人头。

  可上官宇怎么能死?这才勉强服了大半月的药,好不容易捡了命,怎么能死?

  “随你。”

  是上官宇清清冷冷的声音。

  沈忻月如五雷轰顶、慌乱至极。

  什么叫“随你?”

  上官宇这是疯了不想活了吗?为什么随陛下?陛下可是要他死啊。

  “你再给寡人说一次!”

  皇帝一声发怒过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沈忻月想,应该是皇帝扔了什么东西。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上官宇的咳又起。

  沈忻月心都提在嗓子口上。

  那上官宇咳停后必然还会反唇相讥!

  二人再这么怼下去,上官宇哪还有命活?

  怎么办?怎么办?可不能让陛下就这么砍了他!必须得想想办法!

  沈忻月强迫自己定了定六神无主的心神,往殿侧候着的公公身边小步急走过去。

  “苏公公,您能通传陛下一声我求见吗?王爷身子不好,我想进去陪着。”

  “王妃,这……”

  苏公公有些犹豫,陛下没有旨意主动要见,但也没有说王妃不能求见。

  但现下陛下可是盛怒之中,这王妃进去说不定还会被连坐一起。

  “苏公公,请您通传一声,陛下若不见我,我自然不会擅闯。若是念在骨肉亲情上,还能见我一面。苏公公的大恩翊王府必定没齿难忘。”

  沈忻月搬出了“骨肉亲情”,再怎么说翊王是皇帝的儿子,自己也算是他的儿媳。

  若苏公公聪慧去询问觐见之事,那陛下必然还会顾及一些,能进去求情,还有些许“虎毒不食子”的机会。

  “王妃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问问。”

  苏公公松了口,便甩了甩尘佛急步走进了殿内。

  沈忻月听得殿内陡然平静下来,只得忐忑不安地在门口踱步等着。

  好大一会,似乎等到了地老天荒,那苏公公才从里头出来。

  “苏公公陛下怎么说?见我吗?”

  沈忻月急性子等不得那已经上了年纪的公公开口,见到人出现便急不可耐问出了声。

  “是,王妃请随我来。”

  沈忻月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苦笑。

  能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