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内一众老小几十人全迎了出来,沈大人带头跪了一地。
连那八十多岁的沈老祖母也被人扶了出来。
沈毅山本是在正厅,知那沈忻月会独身前往,便喝着悠闲茶,等她前来拜见。
这三日翊王病重早就传到都城大街小巷,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沈府有个快要死的女婿。
下人们更是添油加醋,说沈忻月被送去翊王府就是为了给翊王爷冲喜的,那辰妃遗命就是个幌子。
还说那沈忻月去了后日日被快死的素来残暴不仁的翊王折磨,赤身裸体被丢雪地里,还要被王府里的下人毒打。
总之,怎么悲惨怎么传。
虽然那要死的传言也不算十分假,但其他两个消息明显更吸引人。
被誉为都城第一的美人被马上要死的人糟蹋,还被白白折磨,多么令那些平平庸庸的人振奋啊!
长得不如她,至少活地比她好啊!
尤其是那些从小满腔嫉妒的“亲者”们更是心里“快”!
沈如琴不就是那一个么?
姊妹嫉妒也就罢了,若是有个公允的爹,也不至于太苦。
可是对这个二女儿沈忻月,重男轻女的沈毅山却是整个爱答不理。
生沈忻月的那日,得知是个女儿,他连正妻的房门都没有踏入一步。
此后整整半年,他都歇在彼时还是妾室的柳氏屋里,因为她不仅提早生了女儿,更是生了一个儿子沈立奇,他更希望她继续再生十个八个。
半年未见父亲的孩子,名字迟迟没有,后来连“沈忻月”三字都是先夫人自个取的。
也不知是柳氏运气不好,还是沈毅山运气太好,抬了正妻的柳氏从此再无所出。
于是就给喜新厌旧的沈毅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纳新人生儿子!
他陆续娶了四个姨娘,又生了整整六个女儿,三个儿子。
十二个子女,意味着沈忻月就是那十二分之一而已。
还是唯一一个没有同胞亲兄弟姐妹的、没有娘亲的最好欺负的那个。
如今她最先出了嫁,最先成了沈府“白养”了多年的、被甩出去了的拖累。
——
“老爷,翊王爷在大门处下令罚了大少爷!”
门房一声惊人汇报吓掉了他手里正端着的茶杯。
掉到地上的杯子咔嚓一下裂成了几块,仿佛这沈府就要被劈成几方一般。
翊王爷来了?
没病入膏肓?
罚了?
罚了他的命根子大少爷?
蠢货!
惹谁不好?要去惹他!
那可是十二岁就在战场上生擒敌方首领,十五岁就封翊王的狠人啊!
一个晴天霹雳劈醒了沈毅山。
他这才慌慌张张传令家里各处,领着家眷出门迎接。
“恭迎翊王殿下!”
沈毅山带着众人高呼。
被恭迎的翊王抬眼扫了一圈,没出一声。
他不紧不慢从余虎手里取了药,缓缓打开,将盖子搁在深紫色锦袍上。
沈忻月看了一眼家里这些人头,从没见他们这么整齐过,也从未见他们如此恭敬过。
他们跪在她,不是,跪在上官宇面前,那唯维诺诺的样子,跟先前站在她身前俯视她的高傲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十岁前的自己,跪在祠堂,跪在正厅,前厅,花厅,院里……
沈忻月再看了看上官宇。
他怎么也不抬个头搭理他们,就顾着给她抹药?
只见他手指轻轻点着,一些白色的粉末渐渐落在她的伤口上。
万簌俱静。
“嘶……你这什么药啊,好痛啊……”
沈忻月一声呼痛打破了沈府高深莫测的沉默。
她被这白色粉末一刺激,痛地就要将手往回抽,但手指又被上官宇死死捏住,动也不能动。
“良药苦口。”
上官宇没抬头,声音不容抗拒。话讲完就要抓她的另一只手。
沈忻月哪会愿意受第二次酷刑?
她嚷嚷道:“我不要抹了!你这个药抹上更痛!嘶……”
不抹,不抹,死都不要抹。
她慌忙将另一只手背在背后,让上官宇够不着。
“咳咳咳……”
上官宇的咳嗽总是来的特别有眼力见,这一咳,那只背在身后的手立马现出了原形。
直到在对方胸口处被人抓住手,沈忻月才心知上当。
“你个骗子!”
沈忻月才没有时间思考眼下还有一堆长辈小辈跪着,不敬的话脱口而出。
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还有一堆人,连忙就要跪下请王爷恕罪。
上官宇拉着她的手往前一带,跪,也没有跪成,恕罪,也没请出口。
“王爷对不起啊,这儿人这么多,刚我……嘶……啊,好痛……好痛……”
没跪下去的沈忻月本想悄悄地再次请罪,不料再一次败在这猛烈的药效上。
她赶紧收回抹好药的手,直起腰身,皱眉看着两只涂白的手掌心。
上官宇终于抬头,深邃的桃花眼看了会她。
心道:还知道请罪呢,第一天就喊我上官宇,对我那么凶,怎么不来请?
百痛之中还知道给自己留面子,还行。
还没进屋就被人欺负至此,是笨。
那些说她伺候野男人的话……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胸中一股控制不住的咳气上涌,收了上官宇盯着沈忻月的目光。
这次是真咳,他的肩膀猛烈抖了起来。
正在痛感中的沈忻月立刻紧张,伸手靠近,又怕上当,先停了一瞬才抚上了那心口。
白色的药末抹地那深紫色的衣袍满胸都是。
“王爷咱们回府吧,这里太冷了,你的大氅怎么脱了?又咳了,都怪我……”
她低声说着说着,鼻尖一红。
自己为什么要连累上官宇受罪?
明明是个苦痛中的病秧子,自己还勉强他跟着回家。
这算什么家?
人还没进去就被人赏了一巴掌。
巴掌也就罢了,反正小时候挨惯了。
可是那些句句扎心的话,污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上官宇见她眼里包着泪,咬着唇,憋着被打肿的脸,一副生怕哭出来的样子,心间一颤。
“沈大人,本王王妃说,沈府之人欺辱她,都怪她,这话可对?”
上官宇终于慢悠悠地搭理那跪了半天的沈家了。
可这一开口沈毅山便如五雷轰顶。
“欺辱”?
谁敢来承担如此罪证?
“回殿下,此事是否有所误会?沈府之人断不敢欺辱王妃!”
沈忻月一听沈毅山辩解,看了一眼她不熟悉的爹。
神态还是那个神态,却又因为跪着无端矮小不少。
可是他说什么?
不敢?
那刚刚嚣张跋扈的两位欺负的谁?
“沈大人意思是,王妃到了沈府自觉无趣,自个扇了自个一巴掌?然后磨出一手血?”
上官宇又慢悠悠开口。
沈忻月转头瞧了他一眼,这平静又缓慢的语气,怎么做到的?话里的内容分明怒意至极。
若是自己,恐怕早就火冒三丈大声质问了。
“一巴掌”?
他怎么知道?看见了?
沈忻月下意识去摸了下自己的左脸。
先前是痛在手心没顾及面部,如今一碰,才感觉这这脸蛋火辣辣的。
“嘶……”
沈忻月直白的痛呼来的十分及时,接住那上官宇的话整整一个天衣无缝。
上官宇嘴角满意地抽了抽。
心道:可真配合。
被上官宇淡然地质问的沈毅山悄悄抬头看了眼。
站着那女儿红肿了半边脸,手印子在白肤上清晰可见。
坐着的王爷面容苍白,但那眼里却是一把利刀,似要砍了这一众人头。
才三日,莫非这翊王爷就被这好皮囊迷惑了?正如当年自个被她娘迷住一般。
若是,那如今可正是在心尖上。
“王妃恕罪,是犬子犬女愚笨,冲撞了王妃,还请念在沈家一家老小的份上,饶恕他们!”
沈毅山调转目标,姿态更低,匐在地上恭敬地给沈忻月磕头。
沈忻月可没料到自己有一日还能得到亲爹的磕头认罪,平常还算好使的脑子一瞬间就懵了。
这……这……这是什么?
不是王爷问话么?怎么突然转向自己磕头?
不仅是她爹,得了沈毅山眼色的沈立奇沈如琴二人也立马屈身叩头。
那头低得恨不得眼前的地是一个洞,钻进去叫人瞧不见得了。
这三人,可真是戏味十足。
短暂的懵傻过后,沈忻月脑子回转,沈毅山那句请罪可真有意思!
若说错,这么多年她何曾犯错到每次都长跪?
若说愚笨,这二人口舌如簧侮辱她之时,何等聪慧?
若说饶恕,那可怜见的自己曾经苦苦祈求过多少次,有谁曾顾念她年幼给予饶恕?
是那轻易就让她跪几个时辰的爹?
是那随意给自己几鞭子的大哥?
是个不时就能捏造出谎言的大姐姐?
还是从未听她祈求放开抓住她头发的手的继母?
一家老小?
老祖母对她眼不见心不烦,连请安都是草草打发。
小辈们知她无依无靠,不在她被罚被打时雪上加霜一句就是大发慈悲。
不过短短几日,不,短短两刻钟,世道便惊天逆了转。
原因不过是天上的娘亲有眼,竟然和那辰妃有些关联,给她找了一个王妃身份。
一家人的滑稽可笑,善变虚伪此刻尽数暴露于眼前。
不知应该是悲从心来,还是应该喜从心起,一股气卡在沈忻月喉头,上不来下不去。
这到底算什么样的“一家人”?
她顾不上再去看上官宇,只想早点离开这恶心人的地。
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咽下卡在喉头那口气。
“沈大人,人言可畏。如今我是王府中人,沈家也应该顾及王爷名声。不说帮忙洗清污蔑,也不该背后诋毁。他二人既然口才了得,不如就跪去府门向街坊四邻帮自家姐妹做个一二澄清。”
沈忻月话一出,沈立奇沈如琴二人立刻如被掌喉,双目失神。
跪去府门外,这脸面还要的成?
届时街坊邻里相问,如何澄清?
说自个当面打骂了那成了王妃的二妹?
“谢王妃开恩!”
沈毅山显然认为没要了一家人性命已是大喜,连忙替二人道谢。
上官宇见沈忻月没想重罚,淡淡抬手一声“起”让沈家起了身。
“还请翊王殿下和王妃进舍内小坐。”
如蒙大赦的沈毅山起了身立刻邀请起人,似乎刚才发生的事已经全然雁过了无痕。
沈忻月想都没想,对着上官宇连连摇头,谁还能蠢到再进去那伤心地?
就这样,三朝回门,就回了个沈家大门,回门礼都没搬进去,翊王和翊王妃二人就又出了沈家打道回府。前脚刚走,沈家两位嫡子女就在府门口下跪,整整半日都不起,人问,就只说在谢罪。
人们向来对传播别人的丑事趋之若鹜,不过半日,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就不出意外地传遍了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