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愿本没有姓,是花莲先主从战场上救下的孩子。那场战争里,花莲协助大齐赢下了宛、幽二州城,大胜北魏。先主觉着这孩子是个福星,一高兴就封了苏昭愿为圣女。圣女位比族老,一生辅佐族长,受族民爱戴,并立下誓约一生不得娶嫁。她为岛上的大祭司收养,与大祭司之子花月怀是结拜兄妹,自小一起长大。因是圣女,自小带着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
阴汕岛周围种满了银月桃树,花开两季,一季在春日,为救命良药,一季在夏日,更名云莲香玉,剧毒无比。因而每逢夏日,先主便下令族人不得靠近海边。
可是上天像是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六岁那年的夏天,阴汕岛上花开绚烂,送来了她的姻缘。
陆望舒出现的那个夏天,漫天星河璀璨,却不及他眼中的星芒。少年墨发披散,容颜俊美惊世。
一身红衣,策马而来。
大祭司早已在门前等候良久,见他前来,便上前迎接。
“少主!”
少年笑的肆意,勒马长啸。他跑到大祭司面前,嘴里叼着一根甜草,抱胸说道:“日后请祭司多关照喽。”
大祭司拉过一双儿女给陆望舒看,说道:“这是老朽的一双儿女,给少主见礼。”
“拜见少主。”苏昭愿与花月怀对视了一眼,朝他抱拳拜礼。
陆望舒笑嘻嘻地从怀里拿出一块丝绢,里面包着新鲜的鲜花饼,递到苏昭愿手中,说道:“什么少主不少主的,日后大家都是同门,叫大哥就成了。”
说完,陆望舒跑到了花月怀身边,吊儿郎当地勾搭上了他的肩膀。
“走,师兄,跟我打两场。”陆望舒吐了甜草,靠近他说道。
花月怀提起剑,与他一同离开了。苏昭愿楞在原地,看着手中的酥饼,久久没回过神来。
夜里苏昭愿到山中料理药草,走到半路,猛然听见边上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喊。回头一看,竟是陆望舒摔在地上的狼狈样子。
“少主不要紧吧。”苏昭愿慌张地上前,将陆望舒地上扶起来。这一片泥土湿滑,他鲜艳的红衣上染上了尘土。
陆望舒表情嫌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嘴里念着:“什么东西,这么黏糊,这衣服算是废了。”
苏昭愿低着头,没有说话。陆望舒昂着头,问道:“不是让你叫我大哥就好了么,你怎么还喊我少主?”
“是...”苏昭愿将头低的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陆望舒灵光一闪,伸手扯下了苏昭愿的面纱。女孩张皇失措,正想去抢回来,就见陆望舒眼疾手快,将面纱背到了身后。他凑近了看苏昭愿,眨着眼睛好奇说道:“你不是张的蛮好看的么,干嘛带着这东西!”
“...还我...”苏昭愿满脸委屈,难过得快要哭了出来。
陆望舒见她要哭,便知太胡来,他爹总对他说,女孩子是用来哄的,不能掉眼泪,一掉眼泪就不美了。他学着父亲哄母亲的样子哄着女孩说道:“你别哭嘛,叫声大哥就还给你。”
“呜呜!”苏昭愿不管不顾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尖厉,回荡在整个山林里。
陆望舒见她开始哭,一下慌了神,拉着她好言劝说道:“行了行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给你好了吧!还给你了别哭了啊!”
苏昭愿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沉默不语地转头往山林里走了。陆望舒跟着她,顾自说着话:“大祭司说你是那个什么,将来辅佐我的我们花莲的圣女,是不是?”
苏昭愿点着头,边抹着泪。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苏昭愿手中那一盏灯的光芒。陆望舒不自觉地靠近她走了走,说道:“你不怕黑吗?”
苏昭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们在洞穴口停了下来。苏昭愿在这里种了一片草药,每日都来照看三次,草药已有雏形,如今已有膝盖那么高了。
陆望舒看着苏昭愿细心除草浇水的样子,神情认真专注,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问道:“这花花草草的,你看了这么久了,真的不考虑看我一眼吗?”
苏昭愿停了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继续替药草松土。陆望舒有些头疼地瞪了她一眼:“你!”
那天的最后,陆望舒因为怕黑,还是等着苏昭愿照料完那片药草才跟着她一起离开。
此后每日,他们三人同进同出,一同读书、学医、习武,练剑。花月怀与苏昭愿皆是寡言之人,独独陆望舒是个活脱的主儿,嘴里无时不刻地碎念着说不完的话。
那日大祭司抱恙,他们三人顾自在堂中练字。陆望舒坐在苏昭愿边上,看着她执笔的左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却还不能完全红色的痕迹。
陆望舒丢了笔,跑到她跟前,大声问道:“你受伤了?”
苏昭愿被他一惊,眼中满是茫然。
一旁的花月怀见状,走过来拦住了陆望舒:“少主。”
“师兄你看到了吗?她手上还在流血啊!”陆望舒紧张地拉着花月怀。
苏昭愿下意识地握住手腕,她放下笔,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门。
陆望舒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孩的背影:“她?怎么又委屈了?”
“少主,阿昭那不是伤,”花月怀解释道,“是胎记。小的时候爹带我们去街上赏灯,别人看到她手上的胎记就避之不及,被人指指点点多了,她便开始介意。”
“胎记?什么胎记?”陆望舒息了肝火,认真地听着。
花月怀解释道:“是块红色的桃花胎记,大概半指宽。有一次有个街上的孩子说她是妖女,我爹当场就发起火来,把那个孩子吓跑了。阿昭她不爱说话,也多是因为自卑吧。”
“原来是这样。”陆望舒恍然。
书室门外,苏昭愿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前偷听着,默默留下了眼泪。
丹草节是花莲最重要的节日,少年时的苏昭愿没什么机会下山。她总期待着这一天,同时也害怕着。那块惹人注目的胎记总是招来别人异样的眼神,是她自卑怯懦的起点,那或许是她少年时最难受之处吧,然而陆望舒出现了。
那天傍晚,苏昭愿又给自己重新缠紧了腕上的胎记,带上面纱紧跟在大祭司和花月怀身后下山去。
陆望舒在山脚下等他们,与他们回合时,只见他挥着手,左手手腕处赫然显现出一块鲜红的桃花印记。苏昭愿一惊,猛然停住了脚步。陆望舒见到她,匆匆忙忙跑上前来,递了一盏琉璃灯到她手上,说道:“今年的灯特别好看,这个最好看,是我专门买给你的。”
“多谢少主。”苏昭愿低眉,缓缓欠身行礼。
陆望舒摆了摆手,皱眉说道:“赶紧去玩吧。今日街上有可多好看的呢。”
“你的手...”苏昭愿犹豫道。
陆望舒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手腕上的桃花印记,语气轻松地说道:“这个?我听师兄说你的桃花胎记好看,就托阿杰替我刺的,你瞧瞧,是不是与你的一样好看?”
苏昭愿闻言,心里一暖,泪盈于睫。陆望舒看着她的模样慌张道:“你怎么又要哭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你别哭呀!”
“疼吗?”苏昭愿擦干了眼泪,关心地问道。
陆望舒的笑容一僵,转而又扬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不疼啊,起初两针那小子害我,确实有点疼,后来就不疼了。行了行了,走吧,带你去看灯。”
陆望舒的手宽大,温暖,能将她的手牢牢地包在中心。
那一年,他牵了她的手,拉着她满街跑。另一手露出手上的刺花,奋力挥舞着,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了不得的勋章。
午夜梦回,房里的一切奢华而冰冷。苏昭愿摸了摸自己的脸上头还留着未干的泪痕。
少年时的一切,便同水中月,镜中花,美好得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