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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庆熙二十五年,群雄逐鹿,天下四分。

  齐为首,魏次之。西夏独立一方,南梁新立。

  北魏东齐苦战数十年,输赢分半,僵持不下。

  时年北魏新帝南宫竭继位,大兴兵马,连连宣战。

  竭有二子,长子名潮,能征善战,胆识过人;次子名秋,老谋深算,才智无双。南宫氏好战,军士忠勇。大杀四方,气势如虹。

  齐不敌,节节败退。

  庆熙二十八年,仲秋。

  建武帝薨逝,齐太子萧景文继位,定号永嘉,与西夏联盟共同伐魏。

  彼时有将,名珩,字则飞,太傅长子,书香门第。则飞少年骁勇,守关十年,封威北大将军。跋扈如魏人,亦闻之变色。

  永嘉元年,夏末。

  齐相李序玄通敌,军报泄露。

  魏太子南宫潮挂帅,五万大军大举进犯青铜关。

  关中三万人,众志成城。

  珩守月余,身死,城终破。

  舞阳侯苏合挂帅,率五万骑兵增援。

  攻城十五日,大胜。

  潮佯退,胁寿阳长公主等一众女眷为质,待弟秋带兵赶到,再度反扑。

  长公主琼贞烈,孕九月,深受毒气侵害,诞死婴,拼死护全威北将军妻女逃离。又为顾全大局,对峙之际,横刀自刎于阵前。

  两军连战三月,血流成河。

  待西夏援军赶到,共同伐魏,连战十余日,昼夜不休。

  驸马苏勤一剑穿云,取下南宫潮首级。

  战事终了,齐胜。

  时逢瘟疫,蔓延行军归途,京城不免。

  瘟疫霍乱,无药可医。

  花草枯萎,尸横遍野。

  那一年,偌大的京城死了不下一半人。

  永嘉五年,冬。

  柳州芜城。

  细雪纷纷,小桥流水。

  近日恰逢城主陈潭续弦之喜,千里国书来贺。

  街市上红绸灯笼遍布,俨然是一派喜庆之色。

  芜城地处东齐最西边的城池,出城不到百里,翻过三座山,便是西夏境内。这里虽不富庶,空气稀薄,但却随处可见江南水乡般的小河跟溪渠。

  城中有座极富盛名之酒家,名曰醉杨楼,地处城西康庄街市之角,临河而立,三层高,观景窗外本应满目青柳,今日隆冬腊月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枝。门前有处空地,尽是摆放着桌椅板凳的,坐满了前来等候的食客,楼中更是座无虚席,想吃上一道这儿的招牌果木烤鸡怎么也得前提预定三四日,又若是贪杯想尝一口老板娘亲手酿的桂花酒,少说也要小半月的日子。

  闻香下马,醉酒杨荫。

  桂花酒,果木鸡。

  醉杨楼美名远播,百里之内,无人不晓。

  坊间有传言这家的老板娘曾是御膳房掌厨,执掌御膳十年。流言虚虚实实,其真假难辨,可当年老板娘张二娘子确是凭借一道玉子玲珑糕扬名百里,这十几年来名声不衰,足见其手艺之妙绝。

  每逢膳时,醉杨楼前来往的人群繁杂,开门接客的自是不问来处。江湖名士,文人墨客,武林高手,乃至皇亲国戚皆慕名而来,短短十几年,醉杨楼不仅打响了自家的招牌,更令芜城这座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闯入了天下人的眼中。

  每逢城中富贵人家大喜,必定来这醉杨楼酣畅一杯。醉杨楼的掌事姓姜,当地人喊他一声老姜头,是个能干的,这些年经营有序,未曾传出过什么坏名声。此人体态剽悍高大,声色洪亮,底气十足,怎么看着曾也是练过家伙的。看似只是个武夫粗人,却是个做事及其细心的,豪爽随和,与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十几年前随着张娘子一同来到芜城,娶了位土生的姑娘,如今孩子也能跑堂了。

  腊月初一,天寒。

  光秃的柳树枝上浮着一层冰霜,欣赏起来也是别有一番味道。今日立冬,芜城下起了小雪,醉杨楼的生意却丝毫没受到影响。

  正午时分,楼前停了一辆华美纱绸包裹的紫檀马车,车内传出隐隐墨香,车檐与彩色的装饰流苏上积了薄薄的雪,惹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芜城并不算富庶之地,城中鲜有这样华贵的座驾,想必又是哪位路经此地的富商或是达官贵人。

  车夫利索地下车拉住马,将踏脚的绣凳放好。车门缓缓打开,一阵雾气由内散开,想是里头生了火盆。

  朦胧之中,一个娇小俏丽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在车夫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提着襦裙走下来。女孩约莫着四五岁大,皮肤嫩白,体型微胖,梳着丱发,白色狐裘披风包裹住娇小的身躯,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锁,雪中有银饰的脆响声。

  她慢慢走下车,每一步都特别小心。

  她仿佛很怕冷,将一个手炉紧抱在怀里,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

  紧跟着,马车里走下一位老人,只见他满头白发,面色蜡黄发黑,一身端正肃穆的深黑色衣袍,但身姿挺拔,静立时不怒自威,行步时泰然自若,一身低调的装束丝毫掩盖不住富贵的气质。

  这一老一少走得极慢,身边除了身手矫健的车夫,只带了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仆从,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见轻松,从始至终不发一语。在漫天飞扬的细雪里,他们慢慢迈入了醉阳楼的大门。

  纵是这冰冷的雪天,醉杨楼也是宾客满堂,座无虚席。大堂里的宾客们把酒言欢,肆意地谈论着楼里的炭火自昨晚起就没熄灭,十分暖和。

  “二爷听说了吗?这次朝廷可是专门派了御前使臣来贺咋们城主的喜事。”

  被称作二爷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是芜城城主府上的护卫,留着络腮胡,眼神透亮,长相粗犷性格豪爽,好酒也好朋友,在芜城各处也都混了脸熟。同桌吃饭的文弱男子是与他一同在城主府当差,人称瘦黄瓜,前头月中刚从连州掉下来,做的个伺候文墨的文职,却也是好酒之徒,这才一个月,两人已经约着七八次夜里喝酒不着家了。

  “怎么没听说,前院子里送了好些礼来,只是这礼先到了,这位大人路上耽搁了,没喝上这杯喜酒。”

  “咱们这位城主也真是艳福不浅,人道中年了还能娶这苏家的小娘子入府,前两天看到新娘子,长的那叫一个绝儿。”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苏家怕是不行了上赶着卖女儿呢。”

  “哎呦我的亲哥,饭可以乱吃着话可不能乱讲啊,你这年纪到了讨不着媳妇儿也不能浑说咱们城主的大事儿呀,这苏家好歹也是出了位皇后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孝廉皇后与当今陛下少年夫妻,情深义重的,这话给别人听了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怕什么!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他苏家无官无职的,就顶这些个文人的空名头,皇后了不起了,如今这世道,就是他京城舞阳侯府也是人都死绝了,他苏启年可不就是个只会瞎写两首歌儿曲儿什么的能成什么气候。要不得这娇嫩的小女娃儿送去给城主续弦,可不就是看着苏家如今要塌了,上赶着找靠山么。”

  “碰!”

  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风猛烈地吹进了大雪。几个生面孔走了进来,为首的老人步伐沉重,风尘仆仆。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双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朝这边投来。

  老姜头原就在大堂里忙的不可开交,看见这几人入堂,眼神一亮,赶忙放下了手中刚烫好的酒具,迎了上去,满面笑容地对老人行礼,问道:“可是江先生到了?”

  那一老一少脱下了沾上了雪片的裹身外袍,正交于仆人收拾。小女孩生得水灵温和,朱唇皓齿,浓眉大眼得很是精神,一双笑眼朝着身边的老嬷嬷弯了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她大概是真的很怕冷,进了门还抱着手炉一刻不肯松开。与女孩娇嫩的容颜相比,为首的富贵老人看着更显苍老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生了一双极其锋利的眼睛,锐利又明亮,智慧又深沉。

  “劳烦掌事了。”老人朝老姜头点头,声色低沉,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老姜头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嗓音道:“老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楼上已备好了厢房,先生请随我来,稍坐片刻喝口茶,如何?”

  老人合眼示意接受。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扯发鬓的小姑娘,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老人走到女孩跟前,半蹲下来抚摸她额前的碎发,放缓了声调唤她的名字:“阿携,别乱跑。”

  老姜头见老人家看向小女孩的眼神里满是担心,客气地挂上笑脸说道:“江先生尽管放心,咱们这儿人气儿旺着,姑娘肯定喜欢。”

  女孩身后的老妪看了看老人的眼色,跟着上前做礼道:“老奴原就是芜城出来的,这里几条街几条巷的都走的明白。公子想必有许多话与老爷讲,咱们姑娘这可是第一趟出远门,这西边的雪咱们那儿可是见不着的。老奴斗胆,想着领着姑娘去外头转转,老爷您看?”

  眼前的女孩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睛,伸手抓了抓老人的衣袖,眼神期待地望着他。

  片刻的沉默中,老人露出无奈的神情,浅浅点头,嘱咐道:“不可无礼。”

  女孩重重点了两下头,转身着急地甩开了老人的衣角,拉住身后的老嬷嬷往外走了。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老姜头才引着老人上楼,酒楼里又逐渐恢复了热闹。

  方才正说着话起劲的二爷回过神,吸了口鼻涕,叫住边上跑堂的小二问:“刚才那人什么来头,老姜头那匹夫都敬他几分?”

  小二赔笑道:“二爷这可是问错了人,小的就是个打工的,东家的事,小的哪能个儿晓得。”

  瘦黄瓜看着他的样子笑道:“想不到堂堂二爷还有这一面儿,不过就是些个商贾,金丝玉帛的玩意儿就把你唬住了?小二,再拿两壶酒来!”

  “好嘞客官。”

  二爷讽刺地笑了笑,轻蔑地瞟了一眼瘦黄瓜说:“商贾?兄弟怕不是眼瞎了,我做了这些年的行当,刚刚那个人,绝不会是简单的商贾。”

  “那你说他是什么,难不成还是宫里来的?”瘦黄瓜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

  二爷沉默了,低头喝起了闷酒。

  上了楼,老姜头领着拉人来到一间偏僻的雅间,屋内门窗紧闭,里头生着上好的银丝炭火,木门用的也是上好的实木材。这刚一关上门,便在听不见外头的嘈噪声了。

  进屋便可见一幅价值不菲的碧玉屏风,上头的鹤鸟浮雕精美绝伦。老人却似乎丝毫没有被屏风吸引,进了门便低垂下了眉眼。

  老姜头行了礼,走出了门,顺手将门合上。

  片刻的寂静后,屏风后传来了一个温润的男音:“先生远行辛苦了。”

  老人脱去外衣,一身玄衣,缓缓行礼。他恭敬和手颔首道:“参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