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晚间了,江携睡得太久了,头有些晕。她隐约听见了外间摆放瓷盘的声音,也觉得有些饿了。江携想着应该是苏嬷嬷来送饭了,便不再拖沓,迅速起身穿好了衣裙出去。
“苏嬷嬷......”江携边喊着边走出内室,却见青云先生正在桌案前布菜,见她出来了,抬头朝她浅浅地笑了。
江携有些诧异,愣了片刻立刻挺直了背,朝着老人毕恭毕敬地行礼道:“祖父安好。”
青云先生冲她点头示意道:“饿了吧,坐下吃饭吧。”
“是。”江携颔首,规规矩矩地坐到了老人对座。
看着满桌的热菜,糖醋鱼,芦笋炒肉丝,白水豆腐,茯苓鸡汤,都是江南那儿清淡味道的菜色。来芜城这些日子,倒是许久都没吃上这般清淡的一顿饭了。
青云先生笑容可掬道:“鸡汤冷了就不好喝了,赶紧趁热喝吧。”
江携应了声,拿起陶瓷汤勺盛了满满一碗温热的汤水,然后双手递到了青云先生跟前。
青云先生一愣,双手接过了碗,他目露喜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道:“阿携懂事了。”
江携回以笑容,又给自己也乘上了一碗汤水。这一碗温热的鸡汤下肚,胃里的那点不舒服也都被抚平了。
青云先生夹了一块芦笋到她碗中,提醒道:“这儿也买不到太新鲜的,你尝尝,还对胃口吗?”
江携将那块芦笋放进了嘴里咬碎,清口微苦的滋味蔓延开来。
青云先生不安地问道:“味道如何?”
“好吃。”江携轻声应道。她的嗓子坏了,说话的声音沙哑,不如从前好听了。她清楚这一点,故意避开了多说话。
青云先生放下筷子,语气沉重道:“苏嬷嬷将发生的事都与我说了,你受惊了。”
提起那场大火,江携只觉得食之无味,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她心里郁结,怎么也难以释怀,每每闭上眼睛,当时血腥绝望的画面便又一遍遍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青云先生问道:“阿携,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其实江携也很茫然,她对那挥之不去的梦魇心生恐惧,所以看着天黑了,她也不敢就这样睡去。想起少年的音容笑貌,江携耷拉着脑袋求助道:“是那个哥哥救了我,我这几天总是梦到他被剪刀捅穿身体和从木梯上掉下去时候的样子。我那时候要是再往前一点的...再往前一点或许就可以拉住他了...可是我没有...祖父觉得我该如何?”
青云先生思索片刻回道:“惧高不是你的错,也并不是你伤害了他。他的离开是令人遗憾的事,但不要将这一切全都归咎于自己。人这一生终将经历无数次的别离和死亡,回忆就像一块砖,压在背上让你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他的重量,但不止于让你无法前行。”
江携懵懂地坐在原地,她神情认真地听着青云先生说话。
老人继续说道:“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此生都要牢牢铭记住这一点。他日若是能让我们寻到他,定要报答人家,这是你对过去的交代。”
江携沉默着,努力地思考着他的话。
老人笑容慈祥,语气柔和地安慰道:“日子不会停下来等人,人也不应被过去束缚手脚。祖父知道要从那样可怕的梦魇中走出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可你必须做到。今天你是因为惧高没能救下他,日后是不是要努力克服这事呢?这是对自己的交代。不要害怕,祖父会一直陪着你的。”
江携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她又想到了那些可怕的画面,可这一次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或许是因为有祖父在一旁温柔的鼓励吧。那个少年是如此温暖的一个人,现在想想和她的祖父在安慰人这事儿上还有些像呢。
青云先生将地上的食盒推到她手边解释道:“小公子听说你醒了,缠着周娘子一起做了这核桃糕,还热着的。晚上要是睡不着了,就吃两块,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了吗?”
江携讶异地问道:“苏敏哥哥来过?”
青云先生轻轻点头,又说道:“下午他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睡过去了,我说你的病还虚着,不方便见他,还需要再休息一晚上,他便放下了这食盒先回去了。”
江携了然,胸腔里渐渐生出了一股暖流,那颗被梦魇击打得冰冷的心又被重新温暖了起来。青云先生陪着她用了饭,又指导了江携的书法,过了辰时才回屋。
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苏氏穿着肃静的丧服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散步,身边只有东篱服侍,看似平常,可东篱心里却打着鼓。
苏氏率先发问道:“我爹从云楼上摔下来,折了七根肋骨和一条腿,只等田总督将案件卷宗整理完毕上报皇庭发落,你今后打算如何?”
东篱心一沉,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她曾是苏启年的眼线,对苏启年的计划是清楚的,也曾百般阻挠苏氏的行动,苏氏断不可能将她留在身边。此时苏启年大罪已定,苏氏大可以借力打力,将这个知情者送给巡捕房处置,她现在只怕已经大受极刑,哪还能像如今这般全须全尾地站着说话。东篱并不信苏氏经此一事还会是个菩萨心肠的傻姑娘,留着她,必是另有打算。
东篱眼色小心地说道:“奴婢从前眼内无珠,跟错了主子,日后旦凭夫人安排。”
苏氏停下脚步,回头直直地看她道:“你也是个孝顺的,家中父母病痛缠身,你那哥哥也是个好赌没运道的,这些年在父亲手底下做事儿,真是辛苦了。”
东篱面色一僵,怔怔地望着苏氏,发不出声音。
苏氏朝她浅浅地笑道:“你家里这事儿还不小,父母亲这病也不是随便打发的,吃药费钱,从前你为我爹做事儿,府里进项不多,只怕这病情也未见好转吧。”
这话确实说中了东篱的心事,她脱口而出道:“夫人什么意思?”
苏氏从容道:“苏家没法担负的,你觉得陈家行不行?”
东篱一惊,苏氏这是朝她递了好大一块肥肉,只是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条件。她顾不上高兴,询问道:“夫人想让奴婢做什么?”
苏氏浅笑道:“我爹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能得到他的赏识和信任,相信你必有过人之处。你很聪明,也很冷静,我要你陪着阿宸去金陵。”
东篱骤然睁大了眼睛,只听苏氏继续说道:“他从小过得不易,姑母死后连我也不信了,要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地去金陵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只管照顾好他,你父母那里,我会找靠谱的照料。还有你那位兄长,自然也给他找个好营生。只要你替我照看好阿宸,我绝不会亏待他们。”
东篱心一沉,这苏氏从前看着柔弱无力,却是一下就拿捏住了她的痛处。她孑然一身,所牵挂的无非也就是家中父母和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苏氏看着她陷入沉思,柔声问道:“你可愿意?”
东篱回过神,跪倒在苏氏面前发誓道:“夫人请放心,东篱自当竭力护公子周全。”
苏氏点了点头,将她扶了起来,眉目舒展道:“如此我也能安心不少,估摸着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了,这两日你便会家里再尽尽孝道吧。”
“是。”东篱眼神微动,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虽是拿住家里人牵制她,可往好处想,只要她们过得好,她还求什么呢。
东篱扶着苏氏往屋内走,边提醒道:“为着明日出殡,陈家族老如今都在城中。听闻老爷在世时原本有个不对付的表弟,老死不相往来的,这次特意带了长孙来磕孝头。老爷膝下并无嫡子,此事恐生变数。”
苏氏美艳的眼里划过一丝不屑,她冷笑道:“这陈家有一纸无罪书,那也是祖上几辈拼杀出来的,陛下就算收编了陈家军,也不会动这陈家的产业。可怎么个绕了七八条线的亲戚也敢来想着贪这儿的东西,没这么容易。”
东篱看着她并不意外,想着应该是已有了盘算,便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做?”
苏氏轻叹了口气道:“那些睡在金丝玉楼里的人们哪会在意这荒芜之地的产业,皇庭想要的便只有陈家军。而那些军士,恰恰也是陈家最重要的财富,那些才是陈家屹立不倒几十年的根基。我爹翻出了陈家陷害忠良的旧案,有无罪书又如何,私通外邦之事一旦在军中传开,陈家还如何服众。”
东篱对苏氏的清醒有些讶异,从前只当她还是个不谙世事小姑娘,最多也是有些又聪明,却不想看待局势也颇有见解。她感慨道:“没想到夫人这般有见地。”
苏氏眼帘微垂,解释道:“我年少时被逼着读书,学的可不都是吟风弄月。我爹考教的多是那些枯燥无趣的政事兵法,兄长为了不让我挨打,总能变着法儿的让我记住。”
提起苏凌云,苏氏显得有些落寞。
如今她已嫁做人妇,少年时的温暖与悸动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她对兄长敬重爱戴,也早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别样情愫。
热烈而隐秘,是冰冷伤痛中的微芒,是青涩懵懂的秘密,努力地支撑着她走过伤痛和黑暗,却也都伴随着时间的洪流永远留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