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快要忍不住再次出声的时候,任衡终于轻声道:“你爷爷……出事了。现正在医院抢救,你快回来吧!什么话,也是回来再说。
在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你奶奶那边,哭得很伤心。现在就是需要你在身边陪着。小泽很好。”
手机突然从掌中滑了一段距离,要不是她及时扣住,它会砸到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引得厨房里的人迅速出来,问前顾后。
她的眼神陡然一转,心尖一凉,钻心的慌乱就从心底袭来四肢百骸,通通冰得满眼北风吹。
嘴唇更干了,黏在了一起,连分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电话那头的人也缄口不言,默默地等着。那张憔悴的面容慢慢地转向厨房的方向,继而无声寻回。她深深吸了口气,只“嗯”了声,便挂断了电话。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她悄悄从桌上爬起。麻木的双腿让她紧皱着眉头,却一声不吭,伸手揉了会儿,她缓缓从上面滑下,站在了地上。
步声轻巧,她的视线落到那人正低头认真地切着肉的背影上,暗黑了几分。
步履不停,未在软毯上发出丝毫声响。从门边柜上拿起包的刹那,她回头看了一眼,便开门而去,如风拂过,不留一点痕迹。
可在出门的一刻,平静的面庞却是坠下了一汪滚烫的星河。
下了楼,她向路边急急跑去。刚巧过来一辆出租,她挥手拦住,终是没有回头,离去。
还没有到车站,手机便开始振动。她低头看了看,接着偏头望向窗外,不理会。g城的天气,终归还是如多年前一样,灰暗,炎热,令人不甚烦躁。
脚上还是未换的毛拖鞋。这是于嫃买的,当时还顺道给他买了一双类似的。如今再看旧物,依然不敢相信,那些深刻的记忆已经成为过去。那些活在故事里的人还是去了故事的城堡休憩,不在现实与你相伴。
脸上又簌簌掉下眼泪。好像过去了好久好久,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前她为那人哭过千万次,如今她为自己,也哭得肝肠寸断,流泪到旁若无人,已然,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她又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因此就做一个懦弱的人。懦弱的人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快乐。然而不管怎么劝说,不管使劲什么方法让自己停止脆弱,仍是无济于事。
就好像曾经处在深渊的她,每次都努力克服外界所有的不友好,麻痹自己,说那些看到的虚伪的表象都是假的,那都是自己内心的魔障执着画出来的。
可只要恐惧的东西出现,所有为自己找好的作为坚强的理由,又通通不作数了。
怀着狼狈的模样在人流中穿梭,终于是熬到了c镇。从小镇车上下来的那刻,她的泪也流干了,胃里也在来的路上吐得一干二净。
现在全身都是热汗,极度难受。
拿出手机来,发现上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发过来的短信。
李姨那边又打了过来,没有多余的犹豫,她直接接了起来:
“喂,李姨,爷爷他们在哪个医院?就是镇上这个吗?我马上就过来了。”
“嗯。我也在这里,你快过来吧。不管如何,檀涴,你都要坚持住!”那头的人语气淡淡,应了她的话。
她的手心蓦然沁了一层冷汗,身体上也渐渐起了鸡皮疙瘩,她的眼前黑了一圈,在她闭眼睁开时又恢复了正常。
挂掉了电话,她猛地向医院狂奔而去。快要到医院的时候,她抬眼一瞧,医院门口站了个人,正望着这边。
他见到了自己,竟疾步往她走来。跑过去的速度有些迅速,差点没能在他面前刹住,幸好他一把扶住她,关切地问:
“怎么跑得这样急?还出了这么多汗?脸色也不大好,是晕车了吗?早知道你会晕车,我便过来接你。至少,和我在一起,你不能这样委屈自己。”
“爷爷呢?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间房?我们快去看看他。”阿涴顾不得眼前透了些黑晕,他的手在她额间拭去了汗,又理着她带水的发丝。
他那副永远平静的双眸起了微许波动,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忽而有些复杂。
她猛地伸手拉住他,恳切焦急地问:“是不是没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爷爷怎么会来医院?平日里他的身体向来很好啊,为什么会这样?平白无故地进了医院,这……他一定会没事的。
就是进个医院而已,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
他的手突然垂了下去,脸上也出现了歉意,挣扎地道:“我……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檀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老人家根本就……都是我。我是灾星,你就不该……收留我。”
“你在说什么?不行,我要快点去看看他。只要看到他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她拽开他的手,往医院奔去。看到她的身影在眼波里极速跑去,他也收起了眼底的愧疚,匆匆追了上去。
阿涴跟着他到了一间病房门口,门还未打开,里面就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这么不禁摔,一下子就死了?我也是很害怕的好不好?
你们凭什么把责任都推在我一个小姑娘身上?要不是他不站在梯子上,还对我说那么难听的话,我至于要推他吗?
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们怎么就这么说不通?反正他一大把年纪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提前一点去阴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我女儿说得也没错。虽然她是有错,失手了,但要不是这老头子对她说那么难听的话,她也不至于生气才会做出这种事。
责任是有,但不能将所有的过错都担在我女儿身上。你们都是一帮大人了,要点脸的话就不要那么欺负一个小女娃。
要怪,还得怪那个狐狸精,要不是她把我女儿的男朋友抢走,我女儿也不会去找这老头子理论。这后来的事儿,更不会发生了。”
“臭婆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小涴儿哪里抢走你女儿的男朋友了?这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是你们逼人家住在家里的?
要不是因为你们救了人家一条命,那样好的小伙子,谁会搭理你们这样一家人?简直是瞎了眼了。”
“就是。人都去了,还在这儿说这种没有良心的话,你们一家人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这世上居然还会存有这样的人,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你们别闹了。这事儿……人还在这里,得想想后事怎么处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把后事办了,关于责任这方面的问题,就交给警察处理吧!
那边已经录了口供,应该不消多久就能给出判决。他们一家子要是真不怕法律,那就走着看好了。”
“老话头,我们来看你了,怎么不睁眼和我们说说话呢?平日里就是你话最多了,这下怎么一句也不说了?是觉得理塞在我嘴里了?”
“几个糟老头子,自家的事都理不清楚,出来瞎凑什么热闹?怕是来闹笑话的吧!你个死人,还不过来给我们母女俩说个话?就知道躲在角落里偷闲,真不是个男人……”
屋子里混杂着各种吵闹声,还有哭声……
阿涴的耳朵里却只剩下那句:“一下子就死了……”
身后的人紧紧观察着她的表情,正要伸手扶她,她却猛地一推门,阻止了他的动作。
入眼的人群在她的视线中迅速齐齐转了身,周遭的吵闹尽数被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通通静了下来。
阿涴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趴在床边低声啜泣的人身上。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已用纯色的布盖住。
冰冷的白色纯洁美好,却突兀地漫上了几滩炫目的鲜红,在她的眼里炸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凹陷,地动山摇,天塌地陷,都在这一刻无情地上演。
脚间的力气在一瞬间尽数抽去,站着的人全身麻木,仿若木偶。
“小涴儿,你回来了?唉,天公不作美,你还是没能见到老话头最后一眼。
我们让他再等等,他说他不行了,怎么也坚持不到你来了。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老王爷爷拧了一把泪,悲痛地说道。那双浑浊的双眼也染上了无数血红,怜悯地看着她。阿涴一步一步往奶奶走去。
那段路太长了。她用心费力,一路在内心安慰自己,这都不是真的。这一定只是一场梦,可是掌心传来的刺痛却又清晰地反映,这是实实在在存着的事实。她所想的蒙蔽自己的那些理由都是不作数的。
行到面前,奶奶回头望着她,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就奔涌而出,抱着她倾诉:
“你怎么才回来?老头子他……他多想再见你最后一面。造化弄人,我原本以为他可以寿终正寝,最后还是抵不过天意弄人,他就这样去了……
他说要和我一起去外面旅游,他还说要等小泽长大,教他读书识字,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好孩子……
这一切都还没有做,他就撒手人寰了。小涴,你快把他叫回来……这老头子说话不算数,他说话不算数啊!”
阿涴的手颤抖着,轻轻附上奶奶的头。她的眼里又彻底冒出了满眶的热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床上人的样子,却接受了这个事实。
走了便是走了。
无论她如何做,都不能挽回别人的生命。她一直在接受别人的离去不是吗?他们都走了……留下她一人悲痛欲绝,伤心无所作为。
“不,爷爷没有走!”她的语声极尽哽咽,“他只是去了一个享福的地方,在静静地看着我们。他说这人世太嘈杂了,下棋的对手也太逊了。
所以想要找一个高手云集的地方对弈。奶奶,我们不需要难过,爷爷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他也一定会嘲笑我们,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呢?我们都是有骨气的人,不哭!都会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你信我,都会好的。”
她不知道在欺骗自己还是欺骗别人,但除了自欺欺人别无他法。那种心冷的坦然接受会是很痛苦的做法,请恕如今她办不到。
“奶奶信你……”面前的人抬起头看着她,“他一向最喜欢你了,也喜欢小泽。小泽是你的儿子,所有加起来都是对你的喜欢。
他给我说过,从来没奢求过,能在晚年遇到你这么个好孙女,这是我们两口子的福分。是啊,他肯定是去了另一个国度,忘形地享福呢!
奶奶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一定是奶奶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才会想不到。”
眼角快要流下的泪水被她生生拉了回去。阿涴蹲下身来,看着她满脸的沧桑憔悴,忍住心底的剧痛,笑着道:
“那是。我这么招人喜欢,爷爷肯定喜欢我。同样,于我而言,我也很开心,很幸福,修够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能在这里遇见尊敬的您和爷爷。
爷爷他还没有离开,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当下最好的方法,我们就是……要送他去一个适合他的地方,让他安心地离开。
作为他的亲人,我们不能给他拖后腿。奶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阿涴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看着面前满头白发的人。几乎是一夜,青丝尽去。岁月和磨难终于在她布满幸福通透的脸上缀上几分衰颓和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