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 章

  王绍义走远以后,海兰珠轻轻握住许一城的手,柔声道:“布下这么大一局,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怎么你突然做起好人来了?”许一城冷冷一笑:“王绍义这个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发,他容易起疑心。我在这里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门心思奔东陵去了。”说到这里,许一城叹了口气,身子朝后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当里,有三劝之说。哪怕是拿赝品骗人,对方临要买前,骗子得劝上三回,以示不负良心。劝了三回,对方还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骗了。”

  “真的假的?谁会干这种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别说。行骗之人越是如此,买家越不虞有诈,反而以为卖家有反悔之意,无不急忙掏钱。”许一城看海兰珠一脸惊讶,笑道,“三劝本是劝人向善的规矩,结果到后来,反成了欲擒故纵的伎俩。所以你看,鉴古鉴古,根本鉴的是人心呐。宝越珍贵,鉴出的人心越可怕。东陵这个宝库鉴出来的,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许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远处群山之间,就是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绍义在队伍旁边,纵马高呼:“兄弟们,走快点。慈禧那老娘们儿已经躺平了,等着咱们呢!”

  他的话引起了土匪们的一阵哄笑,士气大振,吆喝声、口哨声抛上半空,整个队伍朝着东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东陵东侧,中间被一道风水墙相隔。府君山的山势崎岖,千折百转,与附近丘陵、沟壑构成一个狭窄的隘口,叫作马兰关,附近还有秦代修建的长城,是马兰峪的枢纽所在。

  正当王绍义全速前进的时候,在府君山上一处隐蔽指挥所里,谭温江放下德制双筒望远镜,回头对孙殿英道:“军座,咱们的人都进入埋伏阵地了。”

  孙殿英摘了军帽,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顶着个大光头在啃西瓜。他脚边搁着个水桶,里头全是井水,泡着三四个绿油油的大西瓜。谭温江报告完,他一挥手:“等王绍义那小子靠近阵地两里,再汇报——他奶奶的,这天真是热出花儿来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几枚黑籽去。

  他一抬头,看到黄克武站在旁边,满脸都是汗,却一直保持着张望的姿势。

  “哎,你也来吃一块吧。”孙殿英招呼黄克武。

  黄克武却摇摇头,开口问道:“孙军座,他们会来吧?”

  孙殿英啃着西瓜:“说王绍义今天来马兰峪的,可不是我,是你传的话——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宣布这附近要进行演习,划为军事禁区,所有老百姓都给撵走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啦。就看我那义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给骗过来。”他说着说着,哼起来戏文里借东风那段。

  黄克武还是有些担心:“许叔还在队伍里,等一会儿打起来,会不会误伤到他?”

  孙殿英道:“子弹无眼,伤到谁伤不到谁,这可都是不保准儿的事。”黄克武一听,急了,连忙说我得下去。孙殿英也不拦着:“小娃娃,我告诉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为你是罗成呢,还是李元霸呀?”

  黄克武双手一抱拳:“我答应过许叔,要保护好他,可不能食言。”说完他转身下去了。孙殿英自讨没趣,悻悻朝谭温江挥了挥手:“派几个人跟着他。我这个义弟呀,为了救个人,搞出这么大阵仗,还把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谭温江趁机恭维道:“这说明许先生讲义气呀,要不您也不会和他结拜不是?”孙殿英扔开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说义气,还得是咱们汉人。其他人……那词儿咋说的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哼……”他露出颇为气愤的神色,稍现即逝。

  黄克武离开隐蔽指挥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脚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处山沟里,聚着几十个人,有老有少,都穿着前清的号坎儿,附近有足足一个连的士兵把守。

  黄克武虽然没见过,但凭相貌和穿着能猜得出来,那是海兰珠的父亲、宗室负责守墓的翼长阿和轩。

  “他们不待在东陵,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克武心中疑虑,走过去问。士兵却不允许他靠近,说因为要搞军事演习,得清空附近场所,所以把阿和轩与仅存的护陵兵丁都赶出来了。他们不愿意远离,就在这山沟里聚起来了。

  “奇怪,毓方没通知他们吗?”黄克武觉得奇怪,不过这几十号人连件火器都没有,都是腰佩蒙古弯刀,就算是提前做准备,也没什么用。黄克武一心想赶到前线,顾不得这许多,于是转头走了。

  在孙殿英卫兵的指引下,黄克武来到了埋伏阵地的最前沿,这里有一条拱起的山体褶皱,跟一条被子似的,正适合藏人。褶皱之下正好是一条大道,直通马兰关。黄克武猫下腰,蹲在一处掩体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大道远处。此时虽然阴云密布,视线倒不受影响,大道远处隐隐腾起灰尘,似乎有大军临近。卫兵好心,递过来一把驳壳枪,黄克武摆了摆手,他没用过那玩意,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双拳。

  黄克武深吸一口气,心脏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待之时,最易沉思。王绍义的队伍还没抵达,在这百无聊赖的等待中,黄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贵狠狠吵了一架,黄克武至今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付贵只是一个凶狠的警察,而他则是一个爱古董成癖的人。木户教授那句“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续却是数千年的事业”,真正打动了他的内心。那么多古人留下来的宝物,与其在本国乱世中毁于战火,为何不运去别国留存呢?

  想到这里,黄克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许一城的态度。

  和刘一鸣不同,黄克武对许一城接掌五脉一事没那么执著。黄克武仰慕他,追随他,是因为他面对古董时那种发自己内心的喜爱,那是一种不带有利益的纯粹的爱。黄克武觉得,许一城是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有许一城在前,他也不介意去学学考古。

  第一次离开平安城的时候,他委婉地透露过一点想法,结果被许一城批评了。这让黄克武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对是错。

  不管怎么说,先把许叔的命保住再说。黄克武把这些疑惑拼命驱赶出脑海,再度抬起头朝远方望去,队伍已经近了。

  黄克武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那支队伍。

  付贵拨开草丛,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这么热的天气,他的额头却一滴汗水也没有,仿佛整个人仍旧处于冰冷的状态下。

  他眼前的目标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