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双急着想结婚,还有一个原因。
她心心念念的初恋,回来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她陪着同事在婚纱店试新款婚纱,四下充满喜庆,无比神圣。同事慢吞吞地在换衣间挑,同时传出此起彼伏的“呀,这里太短了吧!”“这乱七八糟的一堆是什么东西!”“我这辈子就结一次婚,当然得挑着点儿了!”
坐在透明光洁的落地窗前,随手抽本时尚杂志默默翻开。视线从今冬色彩搭配到卸妆油的选择,四下奇异地安静,连时钟行走也静悄悄的没了声响。
“咚咚。”感到有人在另一侧轻轻敲玻璃。并没有抬起头的打算,换个姿势继续盯着杂志。随后传来更加坚定的两声,有个身影在玻璃的那面盯着她。
合上书本,全身因为随即映入眼帘的一切而轻轻颤抖,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眼眶湿热,心和已经不知所措的双手一样,不知停在哪里。
是她的初恋。
暗恋了整个高中,甚至进了大学也心心念念想要个答案。那个笑容温暖眼睛明亮的男子,如今以更加成熟的样子站在面前。
像空气般稀薄的玻璃,定定地将她模糊的影子映在他的位置。他招招手,嘴巴张了张,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吴双推开桌子奔到门外,面对着他直直站立。细碎的阳光穿过蔽日的梧桐树落在他的侧脸,这个时刻就像梦一样,等了好久好久,美好,易碎。
他说,吴双,是你吗?我以为是自己眼花。
吴双拼命点头。但是不敢看他,手指拨弄着衣角的线头。一根脱落的白线,被扯得好长,怎么都扯不断。涌入城市的风吹散了年少的梦境。心像初初遇见那般疯狂地跳跃,丝毫不受控制。半晌,吞吞吐吐地只说完整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最近好吗?然后想起来什么,看了看婚纱店的招牌,恍然而笑,你,要结婚了吗?
没,那不是我。是我的同事,我陪同事来的。
他指了指前面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吴双点头跟着他走,好像无论现在看起来多么强大,只要他出现,立刻就现出原形。
和高中一样,运动会,考试,互相评分,春游,竞赛,他去哪儿,她就在哪儿。
“后来呢?”程一朵拖着脑袋,不可思议地问。
“我想知道有关于他的所有事情。这么久了,我发现自己更加想靠近他,可是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我依旧渺小到尘土里,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西装穿在他身上特别好看。这样花纹的领带,这样颜色的衬衫,所有一切在他身上都显得特别。“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原来是可以这样搭配的。我恍惚着,在梦里一般,觉得一切都看不清,再也看不清。”
“他结婚了吗?不是有个外国女友吗?”钱美丽将身体缩紧了些,插嘴道。她们像从前一样,团团围坐在钱美丽的单身公寓里,聊着女生的秘密。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告诉我,结婚了……”
伴着姑娘们的仰天长叹,吴双又说,“但不久前离婚了……”
又是一阵嚎叫。
“太刺激了!这种事情好刺激啊吴双!”钱美丽连连感叹,羡慕得要命,“这种事情我怎么遇不到!”
“你说陆耀辉吗?”程一朵问。
“嘿嘿,嘿嘿我现在空窗期久了,是个男人都刺激,嘿嘿!”钱美丽只顾着傻笑,这才发现吴双已经陷入深深的阴影里,“你不是吧吴双!”
“嗯。”气氛停顿了几秒,吴双点了点头,“我们发生了关系。”
“靠!那你跟莫清风结哪门子婚!”钱美丽立刻炸了,“反正我一直不看好你和莫清风,索性你就和初恋在一起得了。”
“我有想过,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更好,可是他不爱我。他应该就只是满足生理需求,第二天早上穿好衣服去上班,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门关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很空,连暗恋过他这种事都没勇气说出来。他不会承认,也不会留下。”吴双的表情越发凝重,“那一刻我突然想结婚了,莫清风也好,谁都好,我想让他知道,我不是随便的女人。你只能得到我一次,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希望他想着我,挂念着我。
我希望他爱我,放不下我。
我甚至希望他再也没办法专心爱别人。
“吴双,这又是何苦……”程一朵悲伤地看着吴双冲进房间,把盒子里的信笺一封一封地取出,摊在大家面前。各色的信纸铺满整个被单,微风将某些字迹模糊的角折起。
吴双忍不住哭起来,泪眼里只能看到满目都是他的名字。那么多的他在缥缈而真实的青春纪实里,变成了切割不断疯长的思念。
程一朵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怜爱又可惜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
当时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
喜欢一个人,当然希望能与他一起变老。牙齿掉光的时候,能看着对方的双鬓白发,每天说一句我爱你。
可是不是所有的“我爱你”都那么容易表达。
尤其他那么完美,那么幸福,自己的“爱”就成为了侵略者,反而徒增烦恼。——“我一直觉得爱就是这样。”
“也会有很多人说,你不确定自己能给的爱是最好的吗?是的,我不确定。”
他身边的人都极度美好闪亮,反射的光芒几乎就要将每一个自我湮灭,如何穿过这层层的不安,走进他的心里?吴双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要他在孤独或是疲顿的时候能偶尔想起她,哪怕只是她的身体,也是恩泽了。
这般卑微的爱。当时该怎么说出来呢。
“昨天莫清风跟我提了分手,你知道的吧。”吴双抬起头看着程一朵,“我很痛苦,后来……后来我没忍住给他打了电话,他来陪我了。”
“你说的是……初恋?”程一朵问。
“嗯。”吴双点点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报复莫清风吗?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或者,我只是怕孤单,夜晚好长,好冷。”
谁都没有吭声。
程一朵起身去客厅倒水喝,钱美丽也说要去洗手间。“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初恋不会给我任何承诺,莫清风也许会离开我,甚至你们也觉得我践踏了爱情。”捏着这些纤细的碎片,吴双和好朋友们无力地辩解着爱和不爱。
天空灰灰的,像要拧出泪来。时光已经剥夺了任性的权利,二十五岁,不能再一起对着天空许愿,请求赐一段金玉良缘,这个年纪,谈什么爱情都是奢侈品。
这个上午,吴双什么都没做。爸妈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不想面对,一个人出了门。不知不觉走到婚纱店,靠窗的老位置。像期待着什么发生。
阳光比任何时候都寂静,洒在她心不在焉的侧脸。翻着杂志,其实一个字都不曾读进去。整晚在一起,明明才说再见,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吴双多么想和他见一面,只是回头看看那张爱了好多年的脸,好好地告别昨天。
告别一起走过的日子。
直到太阳落山也依旧是独自一人,没有了然后。已经僵住的躯干诉说着爱一个人的苦与慈悲,把它们收藏在日记本里,成为温暖人生直到老去的句子。
他会有新的女朋友了吧。
会结婚,会生孩子,
会在她害怕的时候温柔抱进怀里。
会背着她穿过悲伤,让后背的汗水湿透了爱的箴言。
吴双想,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要经历患难与共的,她的心,他到过,就一直留在那儿了。
“吴双,别玩了,在两个男人中间一点都不好玩。”钱美丽走进来,表情罕见地严肃,“莫清风再渣,再坏,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他帮你占座,给你买早餐,被你拒绝然后回头,有什么话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吧。”
“我同意美丽,如果莫清风也这样心猿意马,你能接受吗?”程一朵给她们分别递来牛奶。
“那你们告诉我,应该怎么选?”吴双低下头,默默地擦了擦泪,“或者,我根本没得选!”
他们都不爱我,一个因为内疚,一个因为激情,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的吴双,你可以两个都不要。”程一朵的眼睛亮亮的,直击人心,“去找一个自己真正爱的,很难,但一定能找到的。”
“但我做不到啊!”吴双的泪水越来越多,她恼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喊,“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五年了,林潇衡还是回来了。”
没有人会来找我。
没有人会爱我。
这么大一座城市,我不想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回家。
“吴双,有男人当然好,没男人也能活啊!”钱美丽耐心劝她。
“咱俩不一样!”吴双的痛苦更加剧烈,“你们公司那么多男人,你的空窗期听起来很高级,暧昧对象可没有断过!”
悲伤,难堪,不甘……情绪在同一时间喷薄而出。三个人面对面沉默着,最后吴双缓缓,缓缓地抱住她们,“对……不起……”
抵挡孤单很难,接受孤单很难。
原本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如今全是未知。能责怪谁,又能埋怨谁呢?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根根触目,踽踽独行。
“没关系的,我们明白。”
“不哭了。”
“交给时间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