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酌指尖一停,发自内心道:“属下定会尽全力协助尊上。”
“嗯,很好。”何醉拢好衣衫,“你去吧,右护法说的那头魔兽,既然肯归降,记得好好照看。”
“属下遵命。”
闻人酌无声退下,何醉捧着手炉,将视线落在软榻边点着的火盆上。
火盆里燃烧着黑『色』的魔火——那是闻人酌的火,这火焰也同他的人一样,无声无息又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用自己的热度驱散这满室寒冷。
何醉微微地眯着眼,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烤了一会儿火,忽将手探入袖中,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一瓶『药』来。
白『色』的瓷瓶不足巴掌大,瓶身上有淡青『色』印花,是晴霄派特有的标志。
他沉默地握着瓷瓶,瓶身冰冷,一如他指尖的温度。
这『药』是裴千鹤给他的。
一千年前他被系统扔到这个世界,为保命不得不选择入魔,那时他勉强捡回一条命,身上重伤未愈,是晴霄派收留了他。
他仍记得那一天大雪纷飞,他误打误撞地到了晴霄峰山脚,精疲力竭地倒在一棵梅花树下,正碰上外出归来的溯玄仙尊——那一袭白衣的剑修清冷出尘,霜雪落满肩头,像白梅飘落的花瓣,那人在冰天雪地之中闯入他的视野,冲他伸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腹生着薄茧,是常年握剑的手。何醉重伤力竭之际意识有些『迷』离,也没多想,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递了出去。
便是这么一握,他拜入了仙门第一大派晴霄派山门,成了名动四方的溯玄仙尊座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溯玄仙尊没有嫌弃他魔修的身份,甚至没多过问他的伤势从何而来,只找来医修来为他治疗。
晴霄剑派与『药』王医谷互有往来,裴千鹤更是与『药』王谷谷主——圣手医仙沉万春私交甚密,医仙被请来给何醉疗伤,一眼就看出了他身负幽荧神鸟血脉,体质极为特殊,三人商量过后,医仙开出了两副『药』方。
第一副『药』方,名为“斩情”,以赤雪草入『药』,压制神鸟天『性』,让他不再发情。
而第二副『药』方炼制而成的丹『药』,就在他手中这个『药』瓶里,此『药』名为“断裔”,在紧急情况下服用,可以用来避子。
用现代的话讲,就是避孕『药』。
何醉指尖轻轻摩挲着瓷瓶上的纹路,忽然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拔开『药』瓶上的软塞,将『药』丸倒出一颗,放进嘴里。
虽然这『药』一直放在储物空间,可这么多年过去,『药』力还是多多少少有些逸散,也不知道现在服用还能不能起作用。
再去找沉万春重新炼制一副,似乎也来不及。
『药』丸滚过舌根,留下满嘴苦涩,何醉皱了皱眉,伸手从床边小桌上捏了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他竟是没想到,离开晴霄派一千年后,这『药』还能派上用场。
当时沉万春告诉他,避子丹副作用极大,很伤身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服用。具体是什么副作用他尚且不清楚,也不想去管,只觉精神疲乏,和衣在软榻上躺了下来。
这身体实在太过孱弱,哪怕修为已至炼虚,依然需要睡眠来补充体力。
他合上眼,渐渐落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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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适应幽荧神鸟离奇的体质,何醉修习了一种特别的魔功,他可以强行让自己陷入沉睡,时间短则三天,长则数年,沉睡时他不能做任何事,但同样的,他也不会发情。
一千年来,他靠着间断的沉睡来消解身体对赤雪草的耐『药』『性』,但即便如此,赤雪草对他的作用还是在日渐衰退,可能再过个几百年,就会彻底失效。
何醉再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闻人酌不出意料地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冲他递来『药』碗:“尊上。”
何醉一口将『药』饮尽,在他搀扶下起了身:“你好像总能掐准我醒来的时间。”
闻人酌垂着眼:“尊上每次从沉睡中转醒时,魔气都会有细微的波动。”
何醉打量着他,内心不免有几分诧异——他自己都没有留意过魔气是否会有波动,对方居然能捕捉到这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变化,究竟对他的状况了解得有多透彻?
他这护法虽嘴上不曾表『露』,实际却将一切微末之处都做到了极致,包括屋子里的火盆,床头放着的熏香与手炉,以及那一碟蜜饯。
何醉的视线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第一次对这位护法产生了某种好奇。
闻人酌为他披好貂裘,放轻声音,好像怕声音太大会震碎这尊脆弱的瓷器似的:“右护法已候在门外了,我们何时出发?”
何醉抬脚向门口走去:“就现在。”
两人刚下了殿前台阶,就见一道人影冲上前来,右护法楚厌难掩兴奋之『色』,眸中泛着微光:“尊上,属下已经集结三千魔众,就待尊上一声令下,我们便踏平晴霄峰!”
“嗯?”何醉眉梢微挑,觉得这只魇未免激动过了头,“集结魔众做什么?不需要,此去晴霄派,就我们三个人。”
楚厌愣住:“三……三个人?这……虽然知道以尊上的修为,一人也可以『荡』平晴霄派,但毕竟有溯玄仙尊坐镇,尊上未免太过辛苦,不如让属下率领魔众先解决掉其他人,再由尊上出手,还能让尊上节省些力气。”
“本尊何时说过要让晴霄派灭门?”何醉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作为仙道翘楚,修真界还需要他们,妖界、鬼界要他们去制约。本尊对一统三界没有兴趣,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管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
他三言两语将其余几界通通贬为“杂事”,神情仍泰然自若:“晴霄派这一届的收徒海选,就在这几日吧?既言本尊弑师——若是无师,谈何弑师?”
楚厌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睁大眼:“您莫非是想……”
“楚厌,以你的魇术加上我的修为,骗过裴千鹤,能做到吗?”
楚厌沉默了一下:“能。”
“确定?”
“确定。若我能借神鸟之力,别说区区一个裴千鹤,就算遇到合道大能,也不见得会被立即勘破。”
“魇术”是魇特有的能力,其威力更在幻术之上,它并不会像狐妖幻术那样改变人的样貌,而是干扰其他人的感知能力,让他们认不出被施术的对象。
何醉点点头:“如此,便启程吧。”
楚厌遣散了刚刚调集起来的魔众,依然觉得有些可惜,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机会,居然不踏平晴霄派……”
“要物尽其用才好,”何醉漫不经心地说着,视线投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你的修为已许久不曾精进了,不妨借此机会试探一下晴霄派弟子的梦境,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楚厌经他提醒,立刻转换了自己的思路,彻底和尊上统一战线,她『舔』了『舔』唇角,兴奋道:“还是尊上高瞻远瞩,这些道貌岸然的正道弟子,若是不‘用’完再扔,实在太过浪费了。”
右护法心中瞬间闪过“关于正道弟子的一千零一种用法”,很想与尊上共同分享这份快乐,何醉却先行转移了话题,垂眼道:“这就是那只愿意归降的魔兽?”
马车边拴着一头『毛』『色』灰白的狼,这狼额头生有一道赤『色』暗纹,是魔化的特征,它一动不动地趴卧在地,用金棕『色』的眸子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何醉径直朝魔狼走去,视线落在它颈间拴着的铁链上,他伸手将铁链轻轻一握,五指间魔气翻涌,铁链上的锁扣便自动打开,“当”一声落了地。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楚厌吓了一跳,后者忙上前,一把将他护在身后:“这狼凶恶异常,不得已才用铁链拴住,您怎么说放就给放了?”
锁链一解,魔狼立刻抖抖『毛』站起身,它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住了面前两人,嘴里呲出尖锐的獠牙。
“凶恶异常?”何醉似乎觉得这个形容十分有趣,他微微歪了一下头,唇角勾起,笑得人畜无害,“凶一个给本尊看看。”
他话音未落,魔狼突然浑身一哆嗦,似在空气中捕捉到什么不祥的信号,它倒退两步,耳朵向后背去,收起獠牙,夹住尾巴,哀嚎一声,猛地窜到闻人酌身后躲了起来。
楚厌:“……”
她倒忘了,在神鸟血脉威压之下,没有任何妖物或者魔兽胆敢造次。
魔狼躲在闻人酌身后瑟瑟发抖,看向何醉的眼神惊恐万分,像在看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
何醉保持微笑,对闻人酌道:“它倒是跟你亲近。”
闻人酌连忙辩解:“尊上让照看归降的魔兽,属下便喂了它几天。”
“果然是谁给吃跟谁跑的畜牲。”何醉瞄一眼那头狼,径自撩开车帘上了马车。
马车是个助行法宝,外表看上去朴实无华,内部却宽敞舒适,装下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拉车的马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魔马,全身遍布暗紫『色』的花纹,神骏而诡谲。
何醉懒洋洋地倚在马车里,觉得有些冷,又将身上的貂裘拢得紧了些。
左护法适时地递来手炉。
“……这东西你倒是随身带着。”
闻人酌没接他话,只默默从储物空间里取出几朵小巧玲珑的白花,投进桌上的茶壶,招来魔火开始烹茶。
这花是赤雪草开出的花,一年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天,花朵纯白如玉,只在花蕊上挂着一点淡淡的红。
赤雪草草汁极苦,开出的花却是甜的,花朵『药』效甚微,不适合拿去煎『药』,用来烹茶却再好不过。
何醉抱着手炉,坐在对面看他,这数百年来,他似乎从没像今天这般仔细打量过他的护法——面具遮去了对方一半脸,『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眼睫垂落着,神情虔诚而专注,仿佛为尊上烹茶是什么神圣的使命一般。
何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闻人酌,把面具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