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口,现场鸦雀无声。
短暂的寂静之后,袁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师弟,你糊涂了吧?溯玄仙尊一千年不曾收徒,岂是你想拜就拜的?你还是快点选别人,免得到最后没人收你,岂不尴尬?”
“一千年不收徒,不代表今日也不收,”何醉面『色』不变,甚至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少一分,“没人规定不能选掌门,不是吗?”
袁崇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嘲讽道:“就凭你?你这炼气初期的修为,谁给你的自信觉得掌门会看上你?”
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有两三个弟子在低声私语:“居然真有人敢选溯玄仙尊,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
“我看袁崇师兄说的没错,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修为低也就罢了,脑子还不太好,真是白瞎了这张脸。”
“他该不会不知道吧?溯玄仙尊自从收了那个逆徒离『惑』,又将他亲手逐出师门之后,已经对师徒之情心灰意冷,一千年不收徒,恐怕到他合道飞升而去,都不会再收徒了。”
“什么不知道,这事天下皆知,他会不知道?我看他就是不自量力,或者故意哗众取宠。”
弟子们交头接耳,似乎就在这时划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人倒向了袁崇,另一拨人依旧站在何醉这边。
还有几个始终不曾吭声的,处在观望状态。
给晴霄派捣『乱』,第一步,就是离间这些新鲜血『液』。
正在两拨人互相看不顺眼时,景云从大殿的方向回来了,他听到满广场的叽叽喳喳,顿时沉了脸『色』:“吵什么吵!一盏茶的功夫都等不了,连这个耐心都没有,修仙之路长达千载,你们又能走到几时?”
弟子们安静下来,敢怒也不敢再言,景云清了清嗓子:“掌门和长老已准备完毕,诸位随我入内吧。”
晴霄主峰高逾千丈,晴霜殿坐落在山巅之上,仿佛背负青天。四周云海下沉,晨雾在低温中凝结成霜,染白了青砖碧瓦,晴霜殿卧于雪野之中,远远望去,似是仙气缭绕。
不管这群弟子在外面怎么猖狂,等真正进了大殿之内,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名垂青史的仙道第一人溯玄仙尊,就坐在那尊位之上。
方才在广场上,这群弟子还在说“终于能见到仙尊真容了”,此时真正站在仙尊面前,却没有一个敢抬起头来。
那一袭白衣的剑修明明只是放松地坐着,却好似有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殿内,每个人头顶都像高高悬着一把剑,稍有不慎,就会被立斩当场。
景云走上前去,躬身冲他行礼:“掌门,此次通过测试的二十三名弟子,都在这里了。”
“好。”裴千鹤缓缓地开了口,那声音犹如寒剑染雪,自带冷意。
他修长手指执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壶,为自己斟满一盏:“我晴霄派十年收一次徒,诸位能通过测试,是机缘所至,也是实力卓群。而今我派三位长老欲择良徒,望诸位尽力争取,莫错失良机。”
他说着往自己左手边一比:“巽位,青如长老。”
继而换到右手:“兑位,檀未长老;离位,磬钟长老。拜师规则想必诸位已知晓,本座便不再重复——开始吧。”
何醉顺着他的指向看去——青如长老是位女子,她心思好像不在这收徒仪式上,正咬着自己的指节,对桌上一堆草『药』皱眉思考,似乎在尝试该如何配『药』。
传闻青如乃『药』王谷谷主沉万春座下最得意的弟子,终日沉『迷』『药』理,醉心医术,现在看来,倒是不假。
而裴千鹤右手边坐着两人,其中一人身量偏瘦,手中握一杆拂尘,他双目眯起,满面笑意,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没人碰他,他就可以在这里坐上一整天。
先前景云跟他们说过,檀未长老是个慢『性』子,慢到经常把人『逼』疯,反『射』弧长到能横跨整座晴霄峰,你两刻钟前跟他说的话,他可能要两刻钟后才能回你。
最后一位长老体型高大健壮,道袍被他扎在腰间,赤`『裸』的上身满是狰狞交错的旧疤,甚至有一道疤痕从他右眼纵切而过,一直延伸到嘴角,看上去颇为骇人。
殿内配套的茶具在他面前也像是袖珍的,他好像极为不喜这种磨磨蹭蹭的收徒仪式,正眉头紧锁,一盏接一盏地喝茶,又嫌弃茶寡淡无味,当水一般牛饮。
何醉打量完了这些生面孔,将视线投向正中央。
乾位尊座上坐着的人,那张刻在他记忆深处的脸,依然和千年前一样。
再一次见到裴千鹤,他竟出奇平静。
对方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抬眼向他看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进行了短暂的交汇。
旁边的闻人酌瞬间身体紧绷,下意识往何醉身边靠近了半步。
何醉便借此收回视线,像一个爱护同门的好师兄一样,笑着询问:“师弟想要拜谁为师?”
闻人酌被他问得一愣,紧绷的脊线稍松了些:“我……我没想好,都听师兄的。”
“是你拜师,又不是我拜师,师兄怎么能替你决定?”何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还有时间。”
收徒仪式已经开始,三位长老面前的情况各不相同——晴霄派医修只收木灵根,这一点人尽皆知,因此除了楚厌,青如长老这里空无一人。
而磬钟长老因为长得过于凶神恶煞,光凭气势已经吓退了不少人,敢过去的寥寥无几。
最终,弟子们在看似最为和善的檀未长老面前排起了长龙。
景云疯狂在旁边唤他:“师尊,师尊!快点醒醒,你再不反应过来,收徒就要结束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呼唤,檀未还是一动不动,好像坐在这里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具雕像。
收徒需要长老点头才算通过,青如那里不能去,磬钟那里不敢去,檀未又一直处于离线挂机状态,别说点头,连眼睛都不会眨。
眼看着时间流逝,弟子们急得满头大汗,却是束手无策。
如果不能被长老收为亲传,就只能成为普通内门弟子——明明已经通过了测试,却依然是普通弟子,任谁都会有心里落差。
闻人酌被尊上推出来“择师”,心里谁也不想拜,可尊上的命令不能不遵从,他看到先前冒犯尊上的袁崇在磬钟那里,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他起争执,便走到了檀未那边的队伍末尾。
他刚站定,就见袁崇转身冲他走来,笑得满脸春风得意,应该是拜师成功了。
闻人酌不想理他,装没看见,谁料这厮竟得寸进尺,经过他身边时故意身形一歪,冲他嘲讽般地勾起嘴角,狠狠撞上了他的肩膀。
左护法虽生得高大,魔体也较寻常魔更为强韧,但此刻压制修为,全无防备下被体修这么一撞,还是不免踉跄了一步。
闻人酌皱眉,手下意识地在虚空中一握,差点招出那把骨刃来。
但他又迅速回神——这里不是魔界,尊上刚刚叮嘱过他,让他谨慎行事,不可暴『露』身份。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背了回去,看着袁崇已经走远的背影,眼底闪过一缕极淡的金芒。
此人再三冲撞尊上,其罪当诛。
他一定不会让对方活着离开晴霄峰。
他心底杀意涌动,忽听得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站在最后那个,你,过来。”
闻人酌迅速收起情绪,诧异抬头,四下张望,却寻不到声音的来源,其他人一切如旧,好像除了他自己,再没人听到这个声音。
见他不动,那声音又道:“往前走,超过你前面的十七个人,来找我。”
闻人酌一惊。
这声音……是檀未?
那人竟真是活的?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他?还对他传音入密?
他满心疑『惑』地走上前去,在其他人异样的目光中走到队伍最前,排在第一的弟子顿时不乐意了:“你干什么,去后面排队……”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离线已久的檀未长老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双颜『色』极浅的眸子,他手中拂尘一拨,轻轻扫过闻人酌手背,留下一个浅淡的记号:“资质尚佳,你通过了。”
说罢恢复到先前的姿势,双眼眯起,又不动了。
众人:“……”
景云见他有反应了,长舒一口气:“檀未长老本次只收一徒,诸位师弟请另择他人吧。”
弟子们等待已久,却连机会都没给就被拒绝,不免有些怨言,可掌门坐镇于此,也无人敢声张,只得悻然离去。
半个时辰已过,收徒仪式接近尾声,在场的弟子们或被收或被拒,有人欢喜有人愁。
二十三人当中,只剩一人还未做出选择。
何醉双手拢在袖中,站得有些累了。
这收徒仪式太过漫长,若是换作平日,已经够他打一个盹儿了。
被拒的弟子垂头丧气地聚在大殿一角,只有袁崇趾高气昂,他走到何醉身边,充满挑衅地说:“怎么,之前不是很狂吗?说要拜溯玄仙尊为师,你倒是快去,还是说你怕去了就被拒绝,所以站在这里打退堂鼓?”
闻人酌听完这话,已经气得攥紧了拳头,何醉却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哈欠:“我与师兄无冤无仇,这般咬着我不放,究竟是为何呢?”
他说完缓缓睁开眼,身上那股懒散倦意退去,像一柄稀世宝剑横空出鞘。他抬脚向前走去,缓步上了尊座前的台阶,停在裴千鹤面前,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晴霜殿内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他便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开了口:“晚辈欲拜溯玄仙尊为师。”
裴千鹤放下茶盏,抬眼向他看来,声音清冷一如往日:“理由?”
何醉:“晚辈久闻仙尊盛名——三千年前,少年溯玄以一套‘寒江剑诀’横空出世,两千年前,又借‘落梅三式’稳立剑道龙头,一千年前,仙尊执掌晴霄派,成为修真界公认的仙道至尊,名扬四海。”
裴千鹤表情并无变化:“此皆虚名,过耳云烟,不应是你拜师的理由。”
台下,袁崇冷笑了一声。
裴千鹤的视线落在何醉脸上,视线中带有一丝探寻——那明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方才那人站在台下,混迹在众多弟子当中,他却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短暂的对视当中,他竟隐约觉得……对方身上有某种埋藏极深的东西,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说出拒绝的话,而是试探道:“你可知本座已千年未曾收徒?”
“晚辈知晓。”
“那你可知缘由?”
何醉抬起头来:“离『惑』欺师叛道,被仙尊逐出师门,仙尊仁慈,不忍伤他『性』命,却也因此断绝师徒情谊,心灰意冷,再不收徒。”
裴千鹤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张苍白的脸上发现一丝破绽。
可就在千年剑修这样凌厉的注视之下,何醉竟不躲不闪,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半分杂质。
良久,裴千鹤眼中的凌厉稍缓和下来,同时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
不是他。
也不可能是他。
那人久居夜阑峰,不可能来他这晴霄派。
自他将对方逐出师门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
他心底那微小的希望渐渐熄灭,声音较之前更冷:“既然知道,就不要抱这种无谓的幻想。”
台下又传来几道窃笑声。
何醉也跟着笑起来:“既然仙尊不愿收徒,那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晚辈想与仙尊过上三招,三招过后,即便晚辈就此离开晴霄峰,也再无遗憾。”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公然挑战仙道第一人,这等事情传出去了,怕是要沦为整个修真界的笑柄。
裴千鹤眉心微皱,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似在克制着内心的不悦:“晴霄派立派至今数千载,还从未有人敢在收徒仪式上向本座发出挑战——你是第一个。”
“鉴于你的勇气,本座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但以你的道行,本座若以修为压你,你连一招都使不出来。”他道,“因而,本座让你三招,只用剑法,不借修为,免你输得太过难看。”
“好,”何醉道,“请仙尊赐教。”
他说罢,掌中突然现出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凛冽的寒意自剑锋上席卷而出,浓郁到几成实质,直朝着裴千鹤刺来!
他不等众人反应,已一脚踏在案几上,手中剑向前刺出,犹如探月摘花。
裴千鹤眼神微凝——这是他的落梅剑法。
落梅一式,踏雪寻梅。
裴千鹤的反应比对方的剑更快,身形轻轻一晃,整个人已飘然『荡』出,落在台阶之下,并未被剑气扫到半片衣角。
何醉一击不中,立刻改换招式,他从台阶之上一跃而下,身上狐裘扬起,像是亮翅的白鹤。长剑一剑横扫,所过之处空气嗡鸣,剑身铮然作响。
落梅二式,鹤鸣九皋。
裴千鹤身形极速后掠,剑尖贴着他襟前堪堪擦过。
何醉借势欺身上前,剑势再转,长剑当空劈下,这一剑剑势极慢,却仿佛能将天地撕裂,令云开月明。
落梅三式,霁雪初晴。
裴千鹤再无可避,他掌中寒芒一闪,凭空招出一把通体银白的剑来,此剑出鞘时竟有鹤鸣之声,白光过处,两剑相碰,发出“铮”一声脆响。
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大气也不敢出。
溯玄仙尊……居然被一个初入门派的弟子,『逼』得拔剑了。
何醉三式剑招皆被化解,便也不再继续,他回剑后撤,朝对方行了一礼:“多谢仙尊手下留情,晚辈班门弄斧了。”
两人交手时寒气激『荡』,竟让殿内飘起细雪,迟迟地落了下来。
何醉睫『毛』上挂了一层白霜,似乎受到了寒气反噬,他低低咳了两声,眼神却极为狂热,像是照在雪地上的阳光一般:“仙尊以落梅三式名扬天下,三式剑招结合,可千变万化。晚辈斗胆一问,在仙尊看来,晚辈这落梅三式用得如何?”
裴千鹤收剑入鞘,视线落在他脸上,神『色』有些复杂:“破绽很多。但以你的修为来看,尚可。”
他说着回到尊位,将那把剑放在案几上,低头抿了一口茶。
果然不是他。
若真是他,这三式他亲传的落梅剑法,早应被使得炉火纯青。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剑招略显生硬,威力不足,俨然是个初学者。
不过是个对他充满崇拜,试图模仿他剑法引他注意的晚辈罢了,几千年来,这种人也并不少见。
但这份对剑道的狂热却非常人能比,为了与他过上三招,不惜在大殿之上挑战于他,这等孤注一掷的胆识,倒是与某人……有八成相似。
他看着何醉,何醉的视线却落在那把放在案头的剑上。
霁雪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它。
这把——用幽荧神鸟之血锻造而成的诛魔之剑。
他微微眯起眼来。
一千年了。
裴千鹤,果然还在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