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她并没有去想是燕鸣故意骗自己,只觉得是这山里不对劲。这样一想,便觉得四面八方暗涌丛生。
她下意识抓住燕鸣的手,道:“燕鸣大哥,我们快跟上,别掉队了。”
燕鸣的手从来是微凉的,但现下却有一股奇异的灼热,青梧几乎是被烫得缩开,她转头看他,愕然问道:“燕鸣大哥,你手好烫,怎么了?”
她这一看,借着微弱的光芒,方才发觉,他原本白净的脸,此刻也不知为何泛着红『潮』,神『色』虽看不出有何异样,但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不大舒服。
燕鸣摇摇头,淡声道:“先前制服失了心智的修士,不小心受了点伤。”
青梧问:“要不要紧?”
燕鸣说:“无妨,回去休息便好。”
他语气也是平静的,只是青梧却隐约觉察出他压抑着痛苦。
火红的朱雀已没入山中,谁也不敢多做停留,生怕隐藏在丛林的凶兽卷土重来,若不是多数修士受伤,这一行人早就飞掠下山,哪需要像青梧这样,一步一个脚印。
好在一步一个脚印,倒也没用太久便到了山下。
出了山中结界,众人都松了气,好不容易劫后余生,谁还有心思去想灵兽的事。此刻回到现实,自是趁机谄媚沈指挥使和太子殿下,以及刚刚在山中在召唤出朱雀的柳大小姐。
柳冰雪重回焦点,颇有些得意忘形,等到被奉承够了,自认也晾够了燕鸣,方才去寻他的身影。可不想那人早已不在,连带着那坡脚凡人姑娘也已经离开。拉人一问才知,原来两人直接回了下榻的别院,竟是连声招呼都没同她打。
柳冰雪气得牙痒痒,周遭的殷勤顿时变得寡然无味。
“小姐,召唤出朱雀神的事,咱们得赶紧去同掌门报告。”三个长老提醒她,她这才和沈琅戚文修告别,匆匆去见她爹。
戚文修伸长脖子想寻青梧,被沈琅一把给薅走了,说要去找殷璃。
想必这个晚上,殷二少爷的日子不会好过。
*
这厢的青梧扶着浑身发烫的燕鸣回房躺下,忧心忡忡道:“燕鸣大哥,你脸『色』很不好,赶紧躺床上休息,我去给你倒杯水。”
“麻烦阿梧了。”
“你跟我客气作何?”青梧端着茶杯走回来,正要喂他,却发觉他一张脸红得厉害,仿佛在沸水中滚动一样,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滑落。青梧『摸』了下他额头,大惊失『色』,“燕鸣大哥,你是被什么伤到了?为何这么烫?”
“我……没事。”燕鸣哑声开口,“麻烦阿梧给我打一盆凉水来。”
“我这就去。”
青梧匆匆往外跑。
燕鸣眯着眼看向半开的槅扇门,抬手一指,哗啦一声阖上。他盘腿坐在床上,摊开右手,只见整个手掌一片灼伤的红『色』,一朵小小的火苗从掌心中慢慢浮上来,仿佛不甘心一般轻轻跳跃着。他另一只手覆在方面,浑身的灵力朝火苗压制下去,那本来跳动的火苗,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球,将火焰放了进去。
传说中的赤火火种这样容易便被他拿到手,真是连老天爷都助他。他望着闪着光芒的琉璃瓶,不由得勾唇笑了笑,只是身体传来的灼痛,让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血『液』里嗜血暴戾的东西,也开始蠢蠢欲动。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燕鸣将装着赤火火种的琉璃球放进枕头下,自己也随之躺好。
青梧推门而入,放下手中的水盆,将手巾在凉水中打湿绞了绞,匆忙走到床边,贴在男人的额头,道:“这样可以吗?”
燕鸣点头:“可以。”
青梧又从锦囊里拿出一枚丹『药』,送入他口中:“我也不知道你受的是什么伤?这个丹『药』可以养气固灵,你看吃了会不会舒服点?”
燕鸣从善如流吞下,牵起唇角轻笑了笑:“我真的没事,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青梧拿下手巾,『摸』了『摸』他的额头,体热还是不见退去,皱眉道:“可是你这么烫,一定很不舒服。”
她将已经温热的帕子,再次放入凉水,绞了之后,又贴在燕鸣额头。
也不知是不是这凡人退烧的法子起了作用,换了两盆水后,燕鸣的温度倒真慢慢降下来。人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青梧见他眉头紧锁,想他大概是不舒服,也不敢离开,只能在旁边守着。
夜『色』渐沉,整个朱雀山庄从白日的喧哗,变成一片静谧之地。院子里细碎的虫鸣,便无形中被扩大,青梧本已撑着头睡过去,却被一声乍然而起的虫鸣惊醒。
她打了个哆嗦,目光落在床上的男人脸上,不由得面『露』错愕。
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只有淡淡一点,但足以让她看清此时熟睡中燕鸣的神『色』。他眉头紧锁,一张清风朗月般的面容,几乎称得上扭曲,显然是被魇住了。
青梧赶紧用手推了推他,唤道:“燕鸣大哥!”
皱着眉头的男人,猛得睁开眼睛,竖起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青梧猝不及防,惊恐地挣扎,但无济于事。
他的手是那么有力,她纤细的脖颈被他握在掌中,也许只要轻轻一扭,她这个凡人就会命丧于此。
好在这窒息的疼痛只持续片刻,燕鸣仿佛是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看到眼前的人,脸『色』一变,飞快松开手,揽住女孩虚软的身体,道:“阿梧,你怎么样?”
青梧『摸』着犹疼得厉害的脖颈,稍稍坐好,摇头,苦着脸道:“没事,燕鸣大哥,你刚刚是不是做了噩梦?”
燕鸣沉默了片刻,点头:“嗯,是做了噩梦。”
青梧哭丧脸道:“什么噩梦这么吓人?你差点吓死我。”
燕鸣眉头蹙着道:“梦见我被关在一座佛塔中,终日不见天日,身体很疼……很疼……”
青梧想起他说过他儿时是在寺庙里生活,抬头看向有些『迷』怔的男人,问道:“你是不是小时候在寺庙里吃过很多苦?”
燕鸣愣了下,点头:“嗯。”
所以这噩梦是源自童年阴影?青梧虽然还算会照顾人,但实在没有安慰人的天分,她想了想,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没事的,刚刚只是做梦,你现在早已不在寺庙,又这么厉害,没有人会欺负你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了,你睡吧,我在旁边守着你,要是再被魇着了,我叫醒你。”
她柔软的手心带着一点点凉意,燕鸣只觉得一股如同缓缓溪流的气息,从她手中传至自己的额头,又慢慢往下涌,一直抵达跳动的心脏处。
那种温柔熨帖的感觉,不仅让他血『液』里的躁动平息下来,甚至还钻进了他被焦土和鲜血覆盖的灵府,在里面种下了一朵新鲜的幼苗。
这不是燕鸣从面前这女孩身上第一次得到这种感觉。一开始因为他对这感觉太过陌生,所以让她留在身边,试图弄清这到底是什么。
他生而为魔,无慈悲之心,也无情无欲。所以从未想过,自己的情根会因为一个凡人少女全心全意的信赖和关心而动。
他点点头,神『色』莫测地看了看她,缓缓躺下,但是没有立刻闭上眼睛,而是在黑暗中定定看着上方的女孩,半晌后,忽然冷不丁道:“阿梧——”却又迟迟没继续。
青梧眨眨眼睛:“燕鸣大哥,你要说什么?”
燕鸣低声道:“从来没有人像阿梧一样,对我这样好。”
青梧愣了下,笑说:“因为燕鸣大哥对我也很好啊,如果不是燕鸣大哥,我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也永远不可能有机会让哥哥他们沉冤得雪。”
燕鸣道:“你这样相信我?”
青梧道:“我当然相信你。”毕竟你可是天选之子啊。
燕鸣轻笑了笑,道:“嗯,我没事了,你去睡吧,不用守着我。”
“真没事了?”青梧问。
燕鸣笑说:“别忘了我是修士。”
“好吧。”青梧瘪瘪嘴,“那我这个凡人就回房休息了。”
“嗯。”
青梧回了自己房间,三更天已过,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又想起从朱雀山下山时,她去找燕鸣时,他分明是不在了的。为何他要说自己一直都在,是妖兽作祟?还是……他其实骗了自己?
她想了许久,到底没想明白,干脆作罢,反正玄幻世界里,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只要燕鸣是天选之子,她就不用担心。
隔日醒来,青梧咯吱一声开门,准备去看看燕鸣的情况,哪知刚走出来,便看到一身劲装正要出门的殷璃。
“咦?阿梧姑娘,早啊!听说昨晚我那混蛋表弟用摄魂术把你给骗上了山,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青梧想到这个就来气:“要不是你把他丢在这里,我能被他给弄上山?”
殷璃愁眉苦脸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要是带他上山,被我师兄知道,非得剥我一层皮不可。昨晚他还冤枉我呢,幸好我师兄还算明察秋毫。也亏得我昨晚为我表弟猎到了一只白鹿,师兄才没揪住我不放。”
青梧想到昨晚自己这一行人一路凶险,不想这家伙却看起来像是什么状况都没遇到,还猎到了珍惜白鹿,不禁有些愤愤不平。不过她现在更关心的是:“所以沈大人以为是我将太子带上山的?”
殷璃忙不迭摆手:“你放心,我师兄倒也不是个糊涂官,已经查明是太子用了摄魂术把你给骗上的山。得知你是凡人,他觉得很过意不去,我估『摸』着,待会儿会上门来给你赔不是。”
青梧松了口气。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正说着,沈琅已经大马金刀地走进来,身旁还跟着病秧子太子戚文修。
“阿梧!”戚文修笑眯眯朝她小跑过来。
青梧讪讪一笑:“见过殿下。”
“这又不是皇宫,不用拘于礼节,阿梧叫我文修便好。”
沈琅走上前,先是横了一眼殷璃,问道:“你这是要去作何?”
殷璃昂昂头:“自然是比武招亲擂台。”
沈琅没好气道:“丢人现眼。”
殷璃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自是比不得师兄八面威风。”他显然是不想多留,假惺惺行了个礼,轻飘飘离去。
沈琅摇摇头,走上前,彬彬有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青梧姑娘吧!”
青梧道:“正是。”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淡定从容,但是看着面前这个英武挺拔的玄衣卫,不由得就想起那日归墟岛发生的事。她知道沈琅只是奉命行事,但还是忍不住将他当成归墟沉岛的罪魁祸首。
沈琅隐隐觉察她无形中释放的恨意,却只当是昨晚太子所作所为让她愤怒,所以迁怒在他身上。于是,语气放缓,道:“昨晚太子殿下的荒唐之举,沈某已经得知,特来替殿下给姑娘赔个不是。”
青梧讪讪一笑:“不敢当。”
沈琅道:“大启有律例规定,修士不得无故欺凌凡人,太子殿下对姑娘的所作所为便是触犯了律例。”
一旁的戚文修有些不满了,撅嘴道:“沈大人,阿梧昨晚就说不生我气了,你何必这样斤斤计较。”
三人正说着,旁边的门咯吱一声打开,身穿白衫的燕鸣走了出来。
“阿梧,有事?”他扫了眼沈琅和戚文修,淡淡开口。
青梧道:“沈大人来替太子殿下给我赔不是。”
沈琅转头,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来人一番,客客气气开口:“这位公子想必是青梧姑娘的友人,不知尊姓大名,师从何派?”
他自然还记得燕鸣,昨晚第一眼见到,就觉得这人不同寻常,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没心思细细探寻,现下认真再看,确定昨夜那异样,并非是一时错觉。
这人绝非池中物。
而他身为玄衣卫指挥使,对玄门正派了如指掌,却从不知修界还有这号人物。
燕鸣上前两步,客客气气回道:“在下燕鸣,乃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原来如此。”沈琅若有所思点头,眼睛微微眯起,颇有些意味深长道,“修界竟然埋没着燕公子这等人才,真是可惜。”
燕鸣笑说:“沈大人谬赞了,在下这点修为实在是不敢称之为人才。”
“是吗?”沈琅话音落,忽然出手。
燕鸣唇角一勾,迎上他的拳风,然而还是重重退后了几步,退到廊柱边,才勉强站稳。他捂了捂胸口,道:“沈大人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