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来的鴏常甚至不敢去看离渊的神情。
白衣仙君背对着他们,半跪在地上,身上花纹繁复的白衣在这密布的乌云下,竟显得有几分寂寥。
就连天宫老人缘邱,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离渊。
他掌管四方姻缘,因着某些事情的缘故,惯于以老者的面容示人,虽然嘴上总是不着调的让别人叫他“小仙”,可内里,缘邱是实实在在地将他们都当做小辈看的。
包括如今令三界胆寒、不敢随意提及名讳的九重天帝君,离渊。
缘邱还记得,曾经的离渊并不是想现在这样,即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冰冷。
那时的离渊只是个小小的仙人,不受上任天帝喜爱,没有一个爱他的母亲,更没有什么身份地位。除去他那副清俊出尘的好皮囊,和出众的天资外,在这偌大的九重天宫,他竟是毫无依仗。
被欺辱、被打压、甚至连功劳也被抢夺。
即便如此,离渊却硬是能从那无人敢踏入的无妄之海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那一日所有人都知道,这九重天的天,要变了。
果然,出来后的离渊更加内敛沉稳,他并没有着急,面上好似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白衣仙君,暗地里却逐步蚕食了上任天帝的势力,将人脉扩于四海。
一步一步,终是踏在曾欺辱他的人的白骨之上,披着淋漓鲜血,得到了他想要的帝君之位。
缘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用他的话来说,放眼万年,都没有哪一任天帝比离渊做得更好。
所以离渊不止是天帝,更是帝君,得到四海遵从,三界朝拜。
缘邱曾以为,像离渊这样的存在,天生就该处于高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本心。
就连当年亲生父亲的偏心、血缘上弟弟的折辱、亲生母亲的算计背叛……离渊都熬过来了,这世间应当是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
然而现在,缘邱却不确定了。
他有些心疼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有心想要容他再多放纵些,让他缓缓自己的情绪。
在鴏常的疯狂暗示下,缘邱无声的叹了口气,并没有动作,鴏常无法,只能自己上前一步,唤道:“帝君大人。”
作为知道最多内情的人,鴏常自知绝不能让离渊这般深陷。
倘若如今都……等离渊的情魄归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魔族余孽已经处理干净了,还有些事宜——”
戛然而止。
鴏常没能说下去。
只因他对上了离渊的双眸。
再无曾经的万家灯火,那双眼眸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一时间鴏常竟觉得是自己错认,否则怎么会在其中窥见了惶然与无措?
不可能的,鴏常想,这可是九重天上的帝君离渊啊。
清冷出尘,如同高不可攀的月『色』。
凡人总爱『吟』诵月光,可千万年,也未有人能引月『色』动容。
心里想着不可能,鴏常不由自主将头低下,不止他,所有人皆是如此,唯恐自己瞧见了什么不敢被人看见的场景。
反倒是离渊,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面上的一切情绪便已收敛。
“走吧。”他敛起眉目,恍若无事发生似的,“先回正殿。”
缘邱终于叹出了那口气。
回正殿后,这风波才开始呢。
*
与缘邱所料的分毫不差。
正殿中,身披银甲的北芙垂着头,她不知何时已经将头冠卸下,长长的头发带着点卷,散在脑后。
半边遮住了她的脸颊,直让那张明艳的面容形同鬼魅。
光是看这殿内如狂风过境般碎裂开的陈设,还有她从指缝中淅淅沥沥滴下的鲜血,缘邱便知北芙八成已经知道了全部。
果然,就在众人刚出现时,北芙便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上首,那里端坐着她曾经最敬仰崇拜的帝君离渊。
她再不顾旁人的制止,挣脱开那些人的制衡,大步上前走到殿中央,质问道:“你用她的身体,去温养了虞央的魂魄,是吗?”
放在她与虞央在一道,眼睁睁看着那魂魄钻入虞央的体内。
而上面,有着北芙最熟悉的灵魂的味道。
不算太浓郁,反而有些像是『奶』香,也有点像是熟透了的冻梨散发出的酒醉香气,趁着春日暖风而来,纯净又香甜。
是常花。
怎么会是常花?
北芙咬牙,握紧了手,噼里啪啦的雷点在她周围闪烁,几乎已经到了快控制不住的地步。
最不堪的真相被人揭『露』,殿内一片死寂,鴏常眼疾手快地关上了殿门,还不忘把一脸懵『逼』的东海小王子祈乐拉入殿内。
好小子,刚才居然还敢拦着北芙。鴏常望向他的眼神满是赞叹,对上祈乐困『惑』的眼神也不开口,微微一笑。
希望接下来再接再厉。
可饶是鴏常,也未曾想过竟然会闹成这样。
他错估了那个小花仙在北芙心中的地位。
鴏常偷偷看了眼垂着眼端坐于上首,无悲无喜的离渊。
……也似乎错估了她在自己好友心中,究竟代表着什么。
此时说再多也是无用,鴏常与缘邱对视一眼,俱是想上前相劝。
哪怕劝不住,也先让两人分开为好。
可惜还不等他们动作,大殿之内已经彻响了北芙的怒喝。
“我管她什么虞央!”北芙怒极,‘啪’得一声将鞭子甩在地上,将那些想要上前劝的人悉数震飞,旋即,北芙抬起鞭子,直指上首之人。
“她的死活与我无关,哪怕她虞央今日被鱼虾吞噬,葬身在无妄海底下魂飞魄散,我北芙也只会拍手称快!”
这话说得重极了。
离渊眸『色』微动,低声喝道:“北芙!”
帝君一怒,万神皆惧。
铺天盖地的威压袭来,一寸一寸地压迫着下首之人,周遭所有人俱是胆寒,唯独北芙咬紧了牙关,猛地抬头:“帝君何故动怒?!”
她看着离渊,嘴角淌下了鲜血,眼神扫过立在离渊身旁的虞央,冷笑一声:“我又不阻拦你留着她——你便留着她吧,好歹也是帝君大人心心念念的三界第一美人。”
北芙知道离渊与虞央并非是那样的关系,却还是忍不住迁怒。
她本来就讨厌虞央那惺惺作态的模样,曾经也在她手上吃过暗亏,可也只是讨厌,小打小闹罢了。
如今却是恨入骨髓。
这话说得太难堪,鴏常皱眉,有心想要阻拦,却听北芙咳嗽了一声,嘴角溢出了些许鲜血。
“但你,要把我的朋友——把宁娇娇还给我!”
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哪怕是虞央都听着不忍。
北芙还以为小花仙是被离渊给关起来了。
所以她在问离渊要人。
离渊又能去哪儿找给她呢?
“北芙。”离渊开口,眸『色』暗沉,嗓音有些涩,“……她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一出口,离渊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剧烈地收缩着,无形中体内好似有一只大手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心脏,跗骨之蛆般的痛竟是让离渊忘了自己下一句话。
“不在了?”下首的北芙半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低低呢喃,“怎么会不在了……”
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不敢回答。
唯有东海小王子祈乐小心翼翼地上前,“宁仙子跳下了斩仙台。”这是他刚才得到的消息。
连抽身都这般干脆利落,断了所有的后路,祈乐甚至是有些敬佩那个小花仙的。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北芙。
他与北芙虽各在两海,但从小敬慕这个张扬肆意的姐姐,因而冒着被帝君迁怒的风险,也要上前说出真相。
唯恐北芙追问,反而拖累她自身。
是啊,她不在了。
离渊捏紧了手指,整个人好似处在一片虚无之中。
什么叫不在了呢?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北芙满目茫然,手中扬起的红鞭也变得黯淡,她像是再也抓不住什么,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我只要我的小花仙。”
“我只是想要她而已……”
北芙想找回她的朋友。
那个爱笑爱闹,会亲手给她做好吃的花糕,会给她画凡间小像,会在众人鄙夷之时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会在自己最伤心的时候,还记得分神顾及她的心情,强作欢笑的小花仙。
北芙从未拥有过这样温暖赤忱、毫无保留的情谊。
虽然名义上是北海帝姬,旁人亦皆道北芙帝姬最是受宠,却不知在北海龙王那众多子嗣中脱颖而出是何等难事。
北芙并非是生『性』善忘不记事,只是不爱记。
记『性』不好,很多事忘了便忘了,也能活得轻快些。
偏偏有人要『逼』她想起来。
偏偏!
……
龙族本就天『性』霸道偏执,其中以红龙『性』格最为火爆。
姻缘仙君缘邱眼看着不对,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与年纪不符的焦急,他企图喝止:“北芙!你冷静下来!”
可惜已经晚了。
“我只是想要我的朋友而已。”北芙道,“就算有人该死,也不该是宁娇娇去。倘若不是她被剥离魂魄,又怎会……!”她顿了顿,却说不下去了,绕开了那个字眼,冷笑一声,“若真有人该死,我们大名鼎鼎的三界第一美人虞央怎么不去死?”
“从小便喜欢抢别人的东西,现在连别人的命也要抢了吗?”
理智被怒火灼烧,北芙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
离渊看着北芙,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虞央没有错。”
北芙抬起头,看也不看虞央,轻蔑一笑:“没有错……呵,对啊,那帝君大人告诉我,错的是谁呢?”
这句话彻底将殿内气氛冻结成冰,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直未曾开口的虞央上前一步:“阿芙——”
“滚开!”北芙看也不看她,徒手扔了一团烈焰之火炸于她的面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北海帝姬说话?!”
站在一旁的虞央闻言握紧了拳,眼中闪过伤痛。
她还在怨她。
北芙压根不去看虞央,缓慢地从地上站起身,原本乌黑的眼眸一片猩红,她放下鞭子,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帝君大人能用宁娇娇的身体,去温养虞央的魂魄。”
北芙歪了歪头,忽然扬鞭一指,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那我,是不是也能用她的身体,来温养娇娇的魂魄?”
殿内众仙俱是噤若寒蝉,离渊仍坐在那高台之上,他半垂下眼,语气平淡到不起一丝波澜:“跌落斩仙台者……”
离渊忽然停住,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惶恐。
——跌落斩仙台者,神魂俱灭。
这是三界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可此时此刻,离渊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强行忍耐着才能控住痛得几乎要颤抖的身体,他甚至以及记不清声粗感受到这般疼痛是在何时了。
也可能,离渊从未这般痛过。
在旁人眼中,帝君坐在上首,一袭白衣胜过九重天上白雪,嘴角一贯带着的笑意消失,整个人看着不带分毫感情,就像是一位真正无欲无求的神仙。
所有人都觉得是帝君离渊在俯视众生。
无人知晓,在上首的离渊捏紧了手指,脊背僵直,整个人像是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没有人敢仔细瞧他的神『色』,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那高高在上的帝君,此刻眼中盛满了茫然。
神魂俱灭……
神魂俱灭。
在这一刻离渊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刻不该有任何感情,可偏偏再也无法将这四个字说出口。
他拒绝将这四个字与那个小花仙联系起来,好似这样就能否认她消失的事实。
“但凡跌落斩仙台者,神魂俱灭。”北芙道,“可倘若她有流魂光婴珠呢?”
言惊四座,就连鴏常也惊异地看着北芙,难以置信她竟然将这件宝物送了出去。
别人不了解,他可是知道的,当年北海式微,为四海之末,更何况还有些儿女情长的纠葛在,东海的鲛人族联合东海其余种族,试图进攻北海,而东海王却置之不理。
那时北芙第一次率军出征,那时的她尚且不足百岁,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硬是打了个大胜仗,刷新了众仙对北海的认知,更让暗处蠢蠢欲动之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流魂光婴珠,就是北海龙王对她的奖赏。
同样知道这些往事的虞央忍不住开口:“你真的将流魂光婴珠给她了?”她顿了顿道,“倘若如此,也许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话虽这么说,但虞央心中难以自抑地涌起了嫉妒之情。
北芙是多么目下无尘的一个人,虞央是知道的。她当年费尽心思,独独没能博得北芙的欢心,反倒惹她生厌。
不曾料到,居然被一个凡间的小花仙得到了这片真心。
北芙看也不看虞央,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勉强抑制自己想要将一切摧毁的暴躁,直视离渊:“我问你,倘若她的魂魄回来,我是否也能用虞央的躯体来温养她的魂魄?”
殿内所有人都看向了虞央,曾经的三界第一美人站在那儿,却没有将目光分给他们半分,只怔怔地看着北芙。
像是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个建议。
虞央总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按照血缘上的说法,她是北芙的姐姐,可虞央不敢直接告诉北芙,便费了许多心思成为了北芙的朋友。
她是真心喜欢北芙的张扬肆意,就像活在海底角落里的阴暗生物总是向往着阳光一样。
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暴『露』后,对方会是这般厌恶,厌恶得即便是‘死而复生’,也再不给她一个正眼。
虞央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怔了片刻后,也反应过来:“倘若可以,我亦心甘情愿。”
这话不假。
她欠那小花仙一份恩情。
虞央冷静下来,心中将一切算计的明明白白。
如今天缘大阵的事情已经解决,自己的修为到也不急,而且这是北芙提出的要求。
倘若这样,就能让北芙心中的气消一些,修复两人的关系,真是再好不过……
“无需他人。”
一道清冽的嗓音打断了北芙的思索,离渊不知何时走下了高台,他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威压,轻声道,“若是能回来,我自有办法。”
谁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但无人敢质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北芙掌中骤然腾起的火焰上,随着火舌越窜越高,上方逐渐腾起了一片水雾般的景象。
缘邱喃喃道:“北海明珠可使招魂……竟然是真的。”
不知想起了什么过往,眸『色』愈发暗淡。
水雾愈发聚拢,模模糊糊得,像是要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北芙双眸放光,手中动作愈发仔细。
人影在水雾中愈发显得清晰,起先是身段,而后是眉眼,再后又是发丝……
栩栩如生,仿若下一秒那个小花仙就会对着室内众人笑起来,俏皮地眨着眼。
然而就在众人心『潮』澎湃地以为胜利在望之时,那片聚拢着的水雾‘嘭’,得一下消散,刹那间,原本的凝雾不在,只余火焰仍在猎猎作响。
满室寂静。
“不……不!这怎么可能!”
北芙声音都变了调,她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再次尝试着牵引宁娇娇的魂魄。
依旧无果。
除了仍不死心的北芙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深深地低着头,殿内落针可闻。
就连一贯嬉皮笑脸的鴏常都保持静默,不忍去看离渊如今的神情。
鴏常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提醒离渊,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思。
就连没有感情的时候,离渊都不敢面对宁娇娇死去的事实,更遑论是融合了感情之后呢?
实际上,离渊没有他们想得那么难过。
他的心是空的,感知不到什么。
好似在刚才某一刻,那颗心也随着坠落到了斩仙台下。
离渊平静地上前,俯下身,任由雪白的长袖覆在地上,冷冷清清,不染半分尘埃。
手掌向上,在东西落地前,他接住了那几片花瓣。
花瓣焦黑又枯败,仿若生来如此,从没有半点鲜活。
是方才水雾消散时落下的,除了离渊,无人注意。
离渊望向了自己的手掌,漆黑一片的眸中终于亮起一丝光亮,如同午黑夜中偶然燃起的一盏灯火,带出了几分浅薄的温柔。
白衣仙君起身,鴏常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对方眉目从容,好似不曾有半分情动。
就在鴏常舒了口气的同时,却发现离渊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再没有动作。
鴏常有些奇怪,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却在看清离渊唇畔的那抹笑意,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
这……!
鴏常心中愕然,继而苦笑不已。
情魂尚未融合,却已知晓何为心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怒火高涨的北芙也陷入沉默,再没有开口。
离渊却再也没有心思分给这些。
他兀自垂下眼帘,望着掌中那几朵枯败的常花出神。
他想,是不是这样,也能勉强算作自己终于有一次在她离开前,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