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娇娇这下是真的傻了。
她呆呆地看着太叔兰——不,应该是太叔婪,可无论宁娇娇怎么看,硬是半天都没看出,这个既能楚楚可怜,又能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竟然是个男子。
“那你的身形……”
“可凭修为更改。”
“声音……”
“自然也可转变。”
太叔婪以扇掩唇,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呆滞的女孩儿,没忍住逗弄之心,当着她的面恢复了男装模样,声音也不再加以遮掩,道:“小师妹还有什么想问的?作为不小心欺骗师妹的赔罪,师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面前男子身着蓝『色』内门弟子服,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眉宇间依稀能看出楚楚可怜小白花‘兰妹’的影子,然而因着那眼神中全然不同的散漫,硬又化为了一股风流。
若是用这样的模样行走在外,定会无数女修心折。
……自然,也许还有男修。
宁娇娇缓慢地眨了下眼,就在太叔婪开始思考自己这师妹是不是真的被吓傻了的时候,小姑娘捏紧了手指,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太叔婪。
“那、那大师兄,你……”宁娇娇犹犹豫豫,终是咬牙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传讯玉符上,对二师兄说那些话?”
毕竟是要长长久久待下去的宗门,有些事不如一开始就知道,心中有个底,日后面对旁人时,也好知道该如何应付。
好歹也是从现世穿越而来的人,宁娇娇对此到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只不过是有些突然——
“你在想什么呢。”
一把折扇扇柄轻轻点了下宁娇娇的眉心,她茫然抬眼,就看见太叔婪望着她,眸中全是无奈:“还以为你胆子小、放不开,不敢与我们亲近,谁知你这脑子,竟是这么敢想。”
太叔婪说到这儿,忽然叹了口气,垂下眉眼,一时间竟是将浑身的张扬收敛,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恰逢此时日头落了,黄昏时刻的日光映在人身上都显出了些许顾忌和凉薄,破天峰本就崎岖孤高,此时更显出一份与众不同的凄凉。
“我之所以那么和二师弟说话,自然是……”太叔婪将声音放得很轻,引得宁娇娇不由自主身体前倾。
太叔婪见计谋得逞,眼中飞速地闪过一丝好笑。
“自然是因为我想要恶心一下他啦。”
宁娇娇:……?
太叔婪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揉』了把宁娇娇的脑袋。
这一次不用她开口询问,太叔婪便自己将原委交代了。
“柳师弟方才寻我,是想让我去他那儿,与他一道处理账务琐事。”太叔婪哗啦一声,展开了折扇,“不过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小无暇八成又要被我恶心个半天,根本不想见我——唔,这样一来,我就无事一身轻了。”
太叔婪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师妹你以后也可以这样。”他对着宁娇娇眨眨眼,“柳师弟最怕这套了。”
……这谁能不怕。
宁娇娇想起方才太叔婪那番轻车就熟的『操』作,嘴角一抽。
想也知道,他这样坑柳师兄也不是第一次了。
二师兄,实惨。
宁娇娇这么想着,面上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四周是山水环绕,远处是鹰鸟肆意飞翔,身边有师长关怀。
真好啊。
记忆中自从刘婶子去世后,她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轻松又毫无压力的快乐,有那么一刻,宁娇娇觉得将太叔婪当成了她的兄长,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不过,师兄与兄长,本来也差得不多?
宁娇娇迟疑地看向了太叔婪,唇边仍有未消散的笑意,见状,太叔婪终是松了口气,心想可算是笑了。
“好了,老头子说你要闭关,我就不打扰你了。”
太叔婪起身走到了门口,在出门时,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
“我见过一个人,她曾是一个聪明人。”
“后来她遇上了一个丑东西,于是她选择将自己同化,变成了一个蠢人。”
“可最后……”
太叔婪的视线划过了屋外那大片大片的竹林,绯红『色』的晚霞落在上面,斑斑驳驳的,若是再暗沉些,倒更像是血了。
血『色』,是年幼的太叔婪最常见的颜『色』。
鼻尖似乎又充斥起了那股血腥气,耳朵里也好似再次回『荡』起了女人的哭泣与尖叫,有那么一瞬,太叔婪的眼瞳全然变成了血红。
宁娇娇集中注意时能看见空气中的灵气的变换,而就在刚才,她虽未『逼』迫自己集中精力,却发现空气中骤然出现了一团淡淡的黑『色』,她下意识集中所有力气,将其捉住,看着那团黑气消散后,竟有一丝落在了太叔婪的身上。
宁娇娇茫然道:“……大师兄?”
早在刚才太叔婪就注意到了宁娇娇的动作,他心下微动,大致猜到方才自己起心魔时,就是面前这个新来的师妹帮了自己。
宁娇娇分明对修仙一无所知,连如何运转灵力也不知道,可青云子却轻易让她闭关,虽是古怪,却也必然有其原因。
若是按照以往的情况,依照太叔婪的心『性』必然是要弄个清楚,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能引得他‘婪’的东西。
可现在,他不想了。
宁娇娇的存在就很好。
从她在喜宴上那句平淡无波的‘那便当我休了你’,到后来毫不迟疑地决绝离开,甚至是问心城中,清明又坦诚地拒绝了‘太叔兰’的相赠——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太叔婪展现另外一个世界。
从小历经人『性』之恶,第一次,太叔婪见到这么多的美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最后,那个女人还是后悔了。”
“可惜为时已晚。”
感受到自己手腕忽然有东西摩擦,太叔婪低头看去,原来是衣袖被人攥紧。
他抬眸,恰对上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面全是对他的担忧。
干净,澄澈,不加掩饰的担忧。
于是太叔婪再次笑了起来,轻快又慵懒,好似方才的愁绪从不存在似的。
“是不是被吓到了?”他说,“但我们娇娇就做得很好,所以娇娇不用担心,你还有我们护着,断没有人再敢对你下手。”
他语气轻柔,像是做出了什么承诺,眼中墨『色』都透着一股狠戾。
宁娇娇觉得太叔婪情绪不太对,她有心想要安慰,却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词,半晌,憋出了一句:“师兄放心,娇娇以后对待那些丑东西,一定不会手软,定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脆生生的,满是小姑娘才有的朝气与决心。
太叔婪失笑,眼中浊『色』淡去,再次『揉』了把宁娇娇的脑袋,将一枚储物戒扔进了宁娇娇的怀中,转身离去。
“不用送啦,快去修炼,到时候宗门大比,还指望你给我们破云峰争光呢!”
来时太叔婪脚步轻快,走时亦然。
天『色』已晚,云雾缭绕着山脉,远处的风景都看不清了,一派混沌中,仍在太叔婪鼻尖徘徊的花香倒是显得格外清晰。
并不算浓郁,清新又活泼,依稀有些像是栀子花的『奶』味儿,但又比之更多了一份柔美的芳华。
太叔婪静静地站在竹林中停留了片刻,总是反应迅速的脑子硬是转了一圈,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常花。
凡间最常见,又最不起眼的花朵。
原来小师妹喜欢常花么?
太叔婪想,自己擅长制毒炼『药』,等她出关,自己到时可以为她备上一份礼来。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将太叔婪身上仅存的花香吹散了,簌簌的竹叶拍打着晚风,为本该炎热的夏夜添上了一份清凉。
星辰远远地缀在天上,太叔婪看了一会儿,嗤笑了声,收回目光。
他想,倘若自己母亲当年有宁娇娇一半——不,只要有她二三分的坚定,是不是也能换一种结局。
或许,也能留得一条命在?
如果那样的话,“太叔婪”也不会是现在的太叔婪了。
他会变成一个比现在蠢些,但很幸福很幸福的小傻子。
也许,亦能得幸,保留一二分的天真。
太叔婪垂眸,不愿再多想了,大步离开了竹林。
……
……
九重天上·
北海那里传来了帝姬北芙神魂入凡历练之事,离渊心中没有起半点波澜,反而觉得这样很好。
北芙这些年确实疲惫,之前或许也有了些许心魔在,若能借此偷得几许清闲,到也不错。
如今天缘大阵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而九重天上的事务大都交由鴏常处置,至于其他,离渊也都一一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鴏常。
确保万无一失。
即便自己不在了,九重天上也不会出分毫差错。
他执龙『吟』在手,孤自与那天缘大阵中泄出的魔气相抗,即便嘴角有鲜血溢出,亦没有松开手中龙『吟』剑半分。
那天缘大阵中似有魔物在桀桀怪笑,偶尔还有咆哮声传来,携着上古魔物的威压,直直冲着离渊而去!
离渊神『色』不变,直到那黑气即将冲到他面前时,才倏地出手,九重天上的仙人只听一声龙『吟』,便惊骇在原地,全然动弹不得。
这就是血脉与修为带来的压制,无法抵抗。
鴏常在下面看得胆战心惊,他明白离渊是抱着怎样的打算而来的,见那空中的身影忽明忽暗,总是干净的白衣也已被鲜血浸染,鴏常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吊了起来。
要不是怕弄巧成拙,他恨不得冲上去与离渊同战。
最后一道黑影消散,鴏常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刚想迎上前,却发现离渊仍悬在空中。
他在干什么?
……
离渊眼神有片刻的放空。
就在刚才,他斩杀了最后那道魔气,并耗尽灵力填补战法。
而后,情魂与他融合了。
……不止是融合。
所有的,被他遗忘的记忆都纷至沓来。
为什么喜欢白衣,为什么会对凡间有那样的偏爱,为什么会对虞央格外纵容,为什么认为自己不是第一次下凡,为什么他不喜欢花卉草木,而情魂却偏偏爱极——
因为一个人啊。
“我的名字?唔,他们喜欢叫我瑺宁。”那人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待日后相熟了,我再告诉你。”
那时的离渊浅笑,眉目间尽是温润:“仙子该不会是在捉弄小仙吧?”
“自然不会。”她说,“我许下的承诺从来不会忘记。”
“所以仙子也不会轻易离开,对吗?”
“当然。”那仙子终于笑了一下,像是玩笑,“你若是厌烦我了,我便立刻离开。”
一袭白『色』衣裙,像是最高不可攀的雪『色』,浑身都缭绕着仙气。
她容貌极美,美得超乎了所有凡人笔下的画中仙,尤其是一双眼睛,偶尔离渊会觉得里面翻涌着巨浪,细看之下却又是那么平静无波,每当她对着离渊牵起嘴角,便是天地间再也没有的澄澈干净。
那时的离渊也曾窃喜,旁人都无法轻易看见她,
“对了,‘瑺宁’这个名字我不常用,但也是有很好很好的寓意的。”
“‘瑺宁瑺宁,千秋日月,万古长宁’——离渊,这就是我的道。”
……
杂『乱』的回忆如同翻涌上涨着的海水,毫不在意地上涌,肆无忌惮地想要将人吞噬。
“离渊!”
他听见下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却无暇顾及。
因为离渊终是想起了那件事。
当年在饮下了执妄散后,离渊的生活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
他一直以为是当年的执妄散出了错,抑或能够凭借一枚果子就让人消去执妄根本是个不存在的传说。
直到现在。
离渊想起一切。
饮下执妄散后,他没有忘记得到帝君之位的野心,没有忘记刻骨铭心的仇恨,没有忘记自以为最难忘的被母亲抛弃的屈辱不甘……
他只是忘了一个人。
四周寂静,鴏常也没有继续发声,他在下方仰着头,视线里总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人浑身鲜血,浮在空中,竟是难得有几分狼狈。
莫名的,鴏常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就在这时,离渊忽而抬头望向了虚空中的一处。
他的眼瞳仍是那么黑,只是总覆盖在其上的冰雪却开始碎裂,浮冰裂开,只余下茫然。
就像是冬日里空中的雪花,不知飘往何处,不知哪里才是归途。
高高在上的帝君确实怪过他的小花仙。
为何她不听自己解释,为何不肯多留一步,为何偏偏那么无情。
他也曾想,难道那些曾经的笑,曾经的脸红,曾经有过的心跳,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是虚假的空话么?
并非如此。
离渊喉咙中溢出了一丝轻笑,手却开始颤抖,几乎快要握不住那龙『吟』剑。
恍惚中,他眼底似乎能浮现出那年冬天的一片雪『色』,夜『色』拂过人间烟火,空中细雪散漫疏淡地下落,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姑娘脸上覆盖着面具,即便修为不高,也定要跳出来,用一鞭子,为那人间女子辟出了一条生路。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这就是她喜欢的人间。
眼前似有什么一晃而过,紧接着离渊便看见,穿着粉裙的小姑娘一手举着糖葫芦,跌跌撞撞地进了他的圈套。
她似乎有些紧张,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她说:“我叫宁娇娇。”
……
你看。
从头至尾,她都已践诺。
而我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