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燕宁看着眼前一片死寂的眼睛问道。
他是她族中上的兄长,上一辈子却又是她的敌人,提起这个人,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但不管怎么说,燕归巢是能领兵的,燕家出的天生将星,不该在锦城郡这样的地方埋没一生,去做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过了很久,燕宁才听到眼前的人一脸坚定地说道,“我想去蓟州,守城墙”
言罢,桌前的三个人都齐齐看向他。
既觉得难以理解,可这对燕归巢而言,又在情理之中。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他,有些释然地笑了,“如你所愿”
“另外还有一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黄皮册子,燕宁接过略翻了翻,字迹有些熟悉,和燕原正的遗书字迹是一样的。
“这是祖父留下的行军手札,给你,也算找到了它合适的归处”
“这东西我不会收的,你拿着比我拿着合适。未来总要要用到的时候。即使要赎罪,也不是去蓟州守一辈子的城墙,我燕家可不出这样的懦夫,你未来该有自己的天地”
随后,她看了一眼秦倾,“走吧”
路过外头的水陆法会的时候,燕宁停了脚步,看着谢元慈说道,“你们先走吧”
她上了法事场的祈告台,点了三柱清香,然后深深鞠躬,几乎将自己的头埋到最低处,她在心底说着,故人已逝,愿安息,此事由耶律赫而起,燕原正虽有罪,知情不报,私心隐瞒,但已自刎谢罪,而耶律苓也已时日无多,耶律赫早年也死在了北周。
我知道,三条人命换十万亡灵太轻,此事由燕家而起,也会由燕家平息,我将毕生以守卫燕北为责任,将亲自带领蓟州走向繁荣,请诸君心安。
燕宁与方丈点头示意,随后下了祈告台,台下,秦倾一身白衣,温柔地迎过她。
“走吗”
他握了握她的手,传递着自己的温暖,燕宁笑着点了点头,喜欢一个人真的是好奇妙的感觉,明明有了软肋,可同时似乎也有了铠甲。
自此,她无坚不摧。
两日过后,是个宜埋葬宜迁坟的吉日,燕原正起灵的那一天,燕宁也去看了,本觉得耶律苓会修一个大大的陵寝。
没想到却是在一个小院里,里头如燕原正心中所说,种了满园的翠竹,夏日的时候,一片绿意,后院是个干干净净的花圃,很漂亮,谢元慈就埋在那里,应该睡得很安详。
人死之后,本来是不能开棺的,耶律苓执意要看他最后一眼。
燕归巢看了一眼燕宁,见她点了点头,想了想,便让匠人开了棺,他是不信奉神鬼之说的,这里除了家丁,统共也就三个人,一个是唤他叔祖父,一个唤他祖父,一个换她夫君,他还能害他们不成。
耶律苓走到棺前,上好的南海金丝楠木的棺材,花了她当时身上所有的钱,总算是在地底五十多年不腐,虽然里头装着的已经成了一具枯骨。
她趴着看了一眼,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个人的骨相也是极好的,怪不得是她第一眼就看上的人。
也不知道她都这么老了,黄泉之下,他还能不能认出她来。
她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着,“抱歉啊,让你等了那么久。这么多年没来看你,因为总觉得临阵脱逃,一死了之,可不是我的英雄会选的路。还是觉得你会回来的。可我忘了,英雄也是人,也会心灰意冷的。万事种种,因我而起,那就我自己和你下去解释赔罪吧,黄泉路冷,你等我一步。”
希望这个人真的和他曾经说的一样,还在奈何桥边上等着她,她不到,不喝孟婆汤,不走黄泉路。
过了一会儿,耶律苓还是没有离开棺木,一手趴着棺木,背对着他们,从棺木中传出的腐烂味道好像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即使外头围着的家丁都下意识后退两步,耶律苓还是一动不动。
燕归巢双手紧攥成拳,死死咬住嘴唇。
燕宁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走上前去,颤抖着探了探,已经没有了鼻息。
祖母的腹部插着一把匕首,是她曾经极为珍视的,据说还是祖父送的,脸上带着笑,是他多年未见的,祖母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他将耶律苓的尸首打横抱起,安置在准备好的新的金丝楠木的棺椁之中,又将燕原正的尸身亲手移到棺中。
“合棺”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一张开嘴,嘴角就顺着留下血迹。
七根镇钉入棺,底下的人干活干净利索,只留下金属撞击的声音。
燕宁递过去一张帕子,他无声接过,拭去了嘴角的血迹,还有,眼角的眼泪。
他早就知道的,祖母已经不想活了,准确说,她不知道为什么活很久了,撑着她的不过是不想轻易去见那个自刎失约的人罢了,她是怨他的,人间悲苦,留她一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又觉得祖父那样的人,绝对不会一死了之的,总怀疑他还会回来,所以这个地方,父亲建成后,她从未踏足。
上香的时候,燕宁第一次和里头的两人问了好。
她说,“叔祖父,叔祖母,一路走好”
燕归巢眼中微动,喉咙动了动,沙哑着说道“多谢”
由衷地感谢,感谢她的释然,战火硝烟里,她和燕原正就没办婚礼,这算是来自燕家人迟到的认可,即使她曾做错过一些事情。
“蓟州那边,我会派人与你接应。停灵三日和叔祖母的头七,我就不守了,望你理解”
燕归巢点了点头,她是燕北的主,若是为了小家之情,守了这三日的灵,又怎么对得起祖父为了大家之义,拿自己的性命给燕北做出的交代。
燕宁下山的时候,秦倾正在马车里等着她,垫的舒舒服服的马车里头,他正在看书,燕宁闷闷地上来。
见她一脸的沉默,秦倾招了招手,示意她到他身边来。
燕宁在毯子上席地而坐,秦倾顺毛似得抚着她的长发,“怎么了?”
“明明燕北的花园夜宴和燕归巢的事情,都解决的很容易,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总觉得心里难受。”
除去了叛徒,又解决了前世可能与她为敌的大麻烦,可是她似乎并不开心。
秦倾一针见血地说道,“阿宁,在你要走的路上,往往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需要神鬼手段你来我往博弈的,那修的是君王的谋略。”
他轻叹了口气说道,“而王府花园夜宴和燕归巢这样的事情,看似运筹帷幄,实际里头千头万绪都是理不清的恩怨情仇,人间悲苦,这样的事情,修得是你的君心”
“君心?”
“是的,一颗足够狠又足够善的君心。只靠谋略,打得下天下,坐不稳天下,古今帝王无数,算得上皇的寥寥无几,唯有拥有君心的,才算是真正的人皇。而这两件事,修得就是你的君心”
“这世上有人可怜,有人可恨,你会遇到越来越多情有可原的坏人,甚至会遇到需要你挥剑斩功臣的时候,那个时候,那把剑,你能不能为天下万民斩下来,就是你的君心。善恶一念间,好人的评价标准是做的事是否对大众有益。而君王的评价标准就是,做的事情是否对天下人有益。”
“你会痛苦,因为你还在学,等我们阿宁学会的时候,就是万古的人皇了”
燕宁将头靠在他身上,闷闷地说道,“你惯会哄我的”
但心情确实是好了一些。
秦倾无声地笑了,马车往严府回去,里头的人靠着他居然无意识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