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攒动起来,燕宁的一身银甲英气逼人,谢元慈往边上瞟了一眼,秦倾就站在那,双手背在身后,眼里亮闪闪的,点点晶亮印着校场通红的烛火灯光,他有些诧异。
“在想什么?”,谢元慈问道。
秦倾笑而不语,反手指了指台上,眉眼里挂满了眷恋,满满当当的几乎就要溢出来,藏无可藏。
不知不觉中,他的阿宁,长大了呢。
她就该是这样,张扬的,明媚的,是夏日绚丽夺目的红莲,还是那种艳红的,高挺的,不可一世地将铺满整个莲池的绿叶都踩在脚下的红莲。
他的美颜温润,看着燕宁的时候总是带着淡淡的纵容宠溺,情绪大多数时候是收敛的,读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像这样浓烈不舍的情绪外放还是第一次,至少,是他见过的第一次。
谢元慈叹了口气,幸而那丫头还在前头忙着耍威风,不然肯定要发现些什么。
台上的燕宁朝着他们远远招了招手,扬着手上的剑,正准备过来的时候又被陆成松拦下。
谢元慈望着上头出神,一念成嗔,哪怕是秦倾这样与佛常年为伴的人,却也逃不开,放不下,舍不得。
他问了楚清河秦倾的病情,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似乎可以理解,大抵是当人的生命开始倒数的时候,压抑着所有自私的放肆的本能的想法的自制力就会直接下降,佛骨仁心的世子秦倾也不能免俗。
不忍再看台上,少女明媚似骄阳,满心欢喜地等着这场战役的胜利就能带着他站在众人之巅,受万千人朝拜,人啊,想和天斗的时候,总是太天真了。
“前线的情况你早就知道了?”
“刚刚不是说了吗,燕王叔问我借了凉州军,所以我知道的比你们早一点”
眉头轻挑,谢元慈微微眯着眼,审视着秦倾,“是王爷问你借了兵,还是你借了兵给他”
恋恋不舍的转过头,又是一副温润得体的表情,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谢元慈聪明地不再追问,聪明人啊,就是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为什么又突然和她说了前线的事情,你找我的时候可是只字未提,你不是应该也不想她去前线的吗?”
哪怕在燕北,他如果真的想瞒一个消息,也还是能够瞒得住的,可偏偏最后前线的消息和镇北王的信又畅通无阻地送了进来。
“她那么聪明的人,瞒是瞒不住的,燕北也是她的地方,你自己教出来的人,她多大本事你还能不知道?”
谢元慈无奈地瞟了眼台上,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燕宁越来越有君主风范了。
“最开始猜不到,后面大概都能猜到了”
秦倾微动了眉心,随后很快释然,谢元慈可以猜到,他并不意外,谢家元君这样的人物,文治武功无一不精,想要完完整整瞒住他,才真的是徒劳。
“不管你猜到了多少,能瞒能藏的,替我遮掩一二吧,应该没有喊你一声小舅舅的缘分,但为了同一个人,勉强算个朋友的情分还是多少有几分的,我只拜托你这件事”
谢元慈不答,眉头深锁着,之前秦倾不告诉他前线战事突变,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来担心他的反应露馅,怕燕宁起疑,所以他在望北楼的反应有些慌张,就是不小心夸大了些,想要配合他的表演。左右既然秦倾之前说过只字片语,那燕怀远就一定不会有事。
二来也是为了他们着想,知道得越多越是煎熬,而且之后....他们也没办法和她交代,身边所有人都在瞒着她,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为他们也为燕宁好,他只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
秦倾这个人对于人心的谋算,实在成熟细腻的让人害怕。
细想他之所以最后又让前线的消息能够传进来,是想让燕宁觉得,她已然窥探到事情的全貌并且得以掌控,就能心无旁骛地去往前线。
原本满心的怀疑,都会因为这封信消灭干净,秦倾和他们的反常太过明显,而这封信的出现很好地把事情引向了他们的欲言又止和隐瞒都是因为这次的檀州之战,是老王爷和秦倾约定对她的试炼,心中的疑惑也能很好地消磨干净,觉得事情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却不知道,她以为的真相,不过是这个人想让她看到的事实,连他都自愧不如,算得通透又精明。
只是还有一点没想明白的,本觉得秦倾瞒着自己的病情,只是想好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男儿热血,当归沙场前线,他想轰轰烈烈地归于前线战场。
但似乎好像又不止是这样,秦倾长于金陵皇城,对于沙场,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执念,把他们每个人谋进去,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旁观者清,完颜乌禄和秦琼可绝不可能是自己跑着来燕北玩耍的。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留着这两个人人质只是做个护身符着实不大划算吧。
想要问些什么,却见台上事毕,应是燕宁和陆成松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正往下头走来,很快凑到了秦倾身侧。
也不知怎的,好像这次秦倾来燕北之后,燕宁就变得格外粘人,非得时时刻刻看到秦倾才觉得安心,谢元慈愣了愣,眸光一暗,别开了眼。
“在聊什么?”
秦倾笑着替她整了整发带,“和小舅舅随便聊聊”
“嗯?”,燕宁看向谢元慈。
“在说某些人信誓旦旦说能搞来金陵两百万石粮,也不知道这大军都快开拔了,某人说的粮草能不能供应得上”,谢元慈寻了个话题避开。
这也是在望北楼的时候来不及细说的,燕宁要他拟折子向金陵要粮,还说能够有办法将粮食翻个倍,却也并没有仔细展开。
燕宁托着下巴,一脸兴奋,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我又改了个主意!”
谢元慈挑了挑眉,示意她把事情说清楚。
“你觉得这仗,金陵的陛下他是希望我燕北赢还是输”,燕宁看向秦倾,眨了下眼睛。
虽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甚至连手都没签,却让人有一种两人浑然一体的亲昵。
秦倾笑了笑,谢元慈并觉得他不会正面回答的,以他的身份,评价这事会落了把柄,虽然这是燕北,消息难以被金陵知晓,但秦倾这个人一贯的做法就是小心稳妥,滴水不漏。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秦倾竟直接摇了摇头,“燕北赢的太多了,这场仗,他一定希望不要打,若是打了,也最好是燕北输”
燕宁点了点头,满眼都是算计,看得谢元慈也忍不住为秦旭感到悲惨。
少女微微一笑,拿食指顶着额角,淡淡道“两百万石粮食算什么,不过是一点钱粮罢了,算不得什么损失。我想想....”
她思忖了一下,“算算,我这三年都已经给他刨了几十个暗坑了,这个不跳的话也不着急,跳过了这个,后面还有下一个,下下个,我拾掇拾掇再挖出来。我就不信他插了翅膀都躲过去了,那显得多看不起我。再不行,我就再多挖几个,暗箭伤人的事情,陛下擅长,上行下效,我也不好差劲嘛”
谢元慈浑身一颤,抖了一下,默默为远在金陵的那位陛下默哀,竟有些觉得他可怜了,不管这次燕宁想怎么坑他,多半是能把他活埋了的那种。
她扳着手指,越说越兴奋起来,“你看哈,我往金陵求粮,开天辟地第一遭了吧,这是不是显得我燕北已经山穷水尽,前线战士在饿着肚子逼退北境铁骑,他不给粮,全天下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那如果他给了呢?”,谢元慈轻瞥嘴角。
燕宁不满地摇了摇头,“嗯,非也,没有如果,而是秦旭他一定会给的”
“我本想着半路截了他的粮草,再把事情闹大一点,前线无粮,国库就得重新征发,那就多坑了人家一倍的粮草,四百万石粮草,可不是小数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燕宁啧了一下舌。
“怎么说?”,谢元慈的好奇心也上来了。
“秦旭这样的人,就算是要往燕北发粮,也一定是磨磨蹭蹭的,最好中途再出一点什么意外,我猜,他想的和我想的应该是殊途同归,我捉摸着,他一定也是想截粮的”
谢元慈睁圆了眼睛,“自己发粮,自己截粮”
“对!”,燕宁轻蔑一笑,“这才是他秦旭会做的事情,既不落人口实,又能对前线战局产生影响,也不会少了两百万石粮草,一举多得”
谢元慈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当今那位真能不顾局势做到这个地步?
“可别忘了,粮马道可是要过沧州的,沧州那位大将军,可是当今陛下亲信”
呆了一下,细细回味着想了一下,好像也不是那么无法理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倾笑着接了一句,他已然猜到燕宁的打算了。
燕宁和秦倾对视一笑,“依样画葫芦这事做得好的话也能产生妙用的”
都是聪明人,谢元慈很快反应过来,沉吟道,“强在粮草入沧州之前,先截断粮草,伪装成山贼抢劫”
“既能够得了这两百万石粮草,落入我们自己口袋,又不会因为第一次接受了金陵的粮草支援落了下乘,失了百姓的民心,而且...”
“而且,以后燕北是征兵也好,征粮也好,征税也好,都和金陵不再有半分关系,是他落了下乘,即使燕北揭竿而起,也是金陵理亏”,燕宁笑眯了眼,满是期待。
啧,坑他那点粮食有什么用,都不够看的,还平白落了下乘输人一等,要坑就要坑一把大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够秦旭好好喝一壶的。
“两百万石粮草要运回燕北也不是件小事,你抢了他的粮怎么处置呢?”
燕宁白了他一眼,神在在地道,“谁说我要把粮食运回来了?”
秦倾笑着接下去,“小舅舅,阿宁的意思是,把粮食留在皇朝就好”
谢元慈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和他们一样笑了开来。
是啊,运回来做什么,既然,横竖都是要入住金陵的,那这粮草就存在皇朝就好,风险也小了许多,不然未来岂不是还要从燕北再搬回来,徒增麻烦。
“最近永州可不太平啊,山贼匪乱严重,怕是咱们的陛下有得要头疼了”,谢元慈很是担忧地说道。
言罢,三人对视一眼,一下子笑了开来。
那就,祝他们的陛下一切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