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云旎并没有被激怒。她只是弯腰掬了一捧潭水,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水从指缝里流走。
墨羽看着她,那削葱白指纤细而又富有美感:“罗钦对你下了傀儡术?”
“啊。是。”云旎指尖滴着水,和人说话时总是习惯看向人的眉心,让人觉得专注,又不冒犯。
这足以窥见云家娇女,云氏嫡长女的涵养:贵族就算落魄,也自然有一种贵族的气韵。
“并不是普通的傀儡术。”云旎垂着眸,神情有些厌倦,那双眸也半阖着:“只是影响人的心性而已。”
墨羽转瞬便想明白了。
大概是类似于现代的催眠术,罗钦把自己的爱恨都种在了云旎的身上。云旎占的是云倾的身子,也是被罗钦招魂过去的,这其中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可以供罗钦动手脚。
于是想通了的墨羽颇为失落:“那看来我要杀的人已经死了。”
“呵……”云旎笑起来,道:“你是叫墨羽?”
墨羽随口应了一声,抬眸看她。
两个本应该是剑拔弩张的人现在却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平静的不像话。
“很不错的名字。”随口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毁了云家宗祠。”墨羽思维很缜密:“我猜里面应该是有一个你无法带走的东西,但是又非常重要,你只能毁了它,是吧?”
“是。云家宗祠连接的秘境都是未探索的,这里的秘境却都是已知的。”
“也是非常有趣的。”
“这些秘境事关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云家守了千年啦,我自然不能让他落在你们手里。”
千年?
墨羽一瞬间就想到了上古神兽。
“有关凤凰?”
云旎摇头:“今晚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是这个不行。”
墨羽对她这态度嗤笑道:“那你就放心我来这里?”
云旎抬眸,眸光熠熠:“因为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啊。”
云旎这反应不太对啊。
墨羽试探道:“你要做什么事?”
云旎只笑不答。
墨羽垂眸想了想,结合已经知道的事情,挑眉道:“沈扶桑和江临安是你派人抓的?你就不怕沈家和江家的报复吗?”
云旎摇头:“我为什么要怕,我本来就是要结束他们生命的人。”
墨羽:“你还在被罗钦的爱恨左右着,你心甘情愿给他当傀儡?”
反而是云旎温和地道:“爱也好,恨也罢。为何要深究是谁的呢?”
“就算那是罗叔的,我也……”云旎垂眸,语气里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做了五年。”
墨羽冷笑:“可这爱恨不是你自己的,你的本心呢?就是报复世界?”
云旎蓦然抬眸:“可这五年是我的五年。”
墨羽一怔。
“我和你不同。你来就是稳稳的操控这具身体,我却连说话都不行。”
“五年里,我努力的重新学习说话走路,努力的适应这具宛若木偶的身体,努力的重新修炼……”
“一个少年天才,一夜成了一个连饭都不能自己吃的废物,你知道我靠着什么才能活到现在的吗?”
云旎一句一句的诘问:“如今你却要说,不对,那不是我,你要我否认自己。”
“是你错了,那就是我。”
是你错了。
墨羽像是被人掀起了最隐秘最卑微的旧伤疤,一个从不畏疼痛和死亡的人此时却退缩在一片绯红的樱花雨中。
你在否认过去吗?
你在臣服命运吗?
墨羽和常寂有过一场论道,常寂是攻方,她不信命,她说轮回是场骗局,命运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墨羽靠着刁钻和刻薄险险取胜,那时候常寂是否已经看破了墨羽的本质?
而如今这场论道,满天花雨月华为证,揭露一个沾满鲜血却无处忏悔的卑劣之魂。
这个人恐怕连自己都未曾爱过。
你要否认过去吗?
你要臣服命运吗?
作为命运的卫道士,你又得到了什件看上去全然无关的事:“你说凤凰死了?凤凰是谁杀的?”如果硬要云旎说什么,那就是同病相怜。
一口烈酒灌下去,永远冷静的人连眼尾都是红的。
辛辣在舌尖荡过三圈,墨羽开口:“我还是不信你。”
云旎撑着头笑。
如果墨羽真的不信,她就不会接那壶酒。
云旎却也不想拆穿她:“嗯,不过是一个推测罢了。”
“不,每一个蛛丝马迹都可以佐证。”
月华流转,风渐渐停了下来。
“或者说,我根本找不到‘背叛’的迹象。”墨羽垂眸,又灌了一口酒,道:“云旎,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旎抬眼看她,半是微醺半是疑惑道:“嗯?”
墨羽半倚着树,道:“凤钗是你故意留在罗钦身上的。他手上有戒痕,但是没有空间戒指。你拿走了他的空间戒指,不会遗漏下一支带着地图的凤钗。”
云旎一顿,缓缓道:“你知道白瞳楚纪吗?”
“死了的那个?”
“他是我母亲的小徒弟,能堪命数。”云旎嗅着空气中的酒香:“他算过你的命数。”
“你是这个世界的变数。但我不想杀你,所以我只好把你困在这,至少你不能碍我的事。”
云旎又变成了那幅厌倦的模样:“他身上有青龙血,见过了凤凰骨,还差一样东西。你没有告诉他,你不是云旎吧?”
墨羽怔然:“生人魂……”
神龙撼世,朱雀瑞世。血为血肉,骨为白骨,只差生人魂魄,以天下为局,杀百年邪祟,求万世福瑞。
墨羽随即定下心神:“我不信你。”
神龙血和凤凰骨凑一起能做的事多了去了。
再说……
墨羽舔舔嘴唇。
而云旎似乎看透的墨羽的强装镇定,哈哈笑了一声,捞过那壶酒:“客与我一醉否?”
云旎看墨羽沉默着接过烈酒。
她生的和母亲极为相似,一样的美,一样的凌厉如刀。
云旎迟迟不肯对墨羽下杀手,就是因为这张脸,还能让她有一种“睹物思人”之感。
云旎没有和墨羽说明,她除了罗钦种在这具身体里的爱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年幼的万人景仰,软糯的青梅竹马,体贴入微的掌勺阿姐,昏暗岁月里的不离不弃。
黄粱一梦啊。
云旎走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去往地狱的途中,蓦然回头,才发觉自己是从天堂来到了人间。
这人间空荡荡,只有一缕不知哪里的魂魄,还算是熟稔。
这一壶酒啊,给的是她午夜梦回里的所有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