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清的手攥起青筋,他终是忍不下去,挡在空尽身前,用禅杖与妙音对抗,但是在妙音眼中,他们的行为不过是蝼蚁的无谓挣扎。
“妙音菩萨!”惠清对着她大喊,“不能杀他!他是空尽!严华寺的空尽!”
“师兄你让开,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我就剩一口气也要与她……”
“妙音菩萨,他是你的哥哥。”
空尽呆住,楚棠他们也呆住,这难道就是空尽要找的答案?
“你说什么?”空尽看着惠清。
惠清说:“严华寺。当年悯生殿的长老查验出你是妖僧,他们没有杀死你妹妹,你逃出若劫城后,他们把她收入悯生殿,后来就成了妙音。她的使命就是有朝一日杀了你。他们早就想好了。”
“怪不得……”空尽自嘲一笑,“我逃走之后那么多年都没有人再来追杀我。”
空尽看向空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妙音菩萨,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就跟看花花草草没有任何区别。他一时难以将她和当年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妙音说道:“我是妙音菩萨,理应普度众生,早就脱离了红尘世俗,妖僧犯下大错,姑息不得。”
琵琶声一直未停,空尽痛不欲生,这时候赶来的慧海和悯生殿诸位长老见他如此,便痛下杀心。
惠清心一狠,翻转禅杖就要与众人为敌,空尽将他拽住,凑到他面前,看着他问:“师兄心里还是有我的,是吗?”
“先出去再说。”惠清站起来,拦在他身前。
这一次悯生殿的长老都来了,十八罗汉列阵,杀向空尽。
空尽恨恨一笑:“没想到杀我这么个人都要十八罗汉了。果然是一群老不死的废物。”
他看着惠清的背影,一掌将他推出,惠清猝不及防被偷袭,顿时扑了出去,慧海连忙接住他,见他嘴角溢出鲜血,对空尽更是恨之入骨。
十八罗汉将空尽困住,楚棠和楚留衣从他身后一跃而起挡住进攻的十八罗汉,殷水清和宁渊往前想将他拽出去。
谁知没等四人动手,空尽就先将四人推开:“多谢各位好意,但不必。我只想听到我要的答案,生死由命。”
宁渊看着空尽,竟有些心疼:“旁人都觉得他在伤惠清,可又哪知他在救他。”
十八罗汉在空尽力气耗尽的瞬间齐齐穿透他的身体,空尽的体内发出刺眼的金光,正在把他的身体分裂,撕成碎片。
空尽双拳紧握,他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像是要爆炸一般。
“将他逼入悬钟,化了他的灵,让妖僧灰飞烟灭!”
一口巨大的玄铁大钟咚的一声倒砸在地上,钟口对准空尽,将他吸入。
空尽看了一眼惠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撞开众人,一把将他揪住,两人齐齐跌入悬钟内。
在悬钟的钟口,空尽揪住惠清的衣领,眼神异常固执地看着他,血从他额头滴下,流进他的眼睛,他看起来可怜悲切极了。
“师兄,我想听你亲口承认。”
惠清闭上眼,不肯面对他炙热的眼神。
“惠清!到了这时候了,我都要死了,让你说一句话,两个字,你都不肯!”空尽双目充血,他悲愤,痛苦地问着,声音很哑。
惠清颤抖着嘴唇,空尽说:“说啊!你说啊!你说!要你说一句喜欢我这么难吗?为什么不承认,你这个胆小鬼!懦夫!你说啊!”
空尽的眼神从期待渐渐变成了平静,他从歇斯底里到心灰意冷,他看着惠清的眼角流下的一滴泪,却还是不肯睁眼,不肯面对他,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师兄。”空尽无奈地笑了笑,“喜欢我让你觉得无比耻辱,所以你从不肯承认。可为什么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呢?”
“师兄……我……”空尽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开始消散的下半身,抬头看着惠清,他老了,很老了。
“师兄,我不逼你了。那,如果你承认,你就点一下头。行吗?”
空尽一直看着惠清,可是直到他的上本身也开始消散,直到最后,他跌入悬钟,他的肉身灭,他的灵也灭,他还是没有等到他的承认。哪怕只是一个点头。
司行看着空尽跌向悬钟,像坠入一个深渊,他的耳边响起了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看到了吗?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是没有等到。你要找的答案,你也一定知道了。所以,你会成为下一个惠清吗?”
司行垂眸,掩盖住眼中的所有情绪。
“悯生殿里藏着秘密……”
空尽的话到此为止,他的生命也到此为止。终其半生,到死,他也等不到惠清的一句承认。
“空尽!”惠清这才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他看着像一个无底黑洞的悬钟,伸出去抓他的手空空如也。
楚棠身上的银铃轻声作响,空尽残余的一缕灵汇入其中,开出一朵洁白的海棠花。
“喜欢谁不好,要喜欢一个老头。”楚棠看了惠清一眼,替空尽抱不平。
很多前的一个雨夜,暴雨如注,两个七岁的孩童从华严寺中逃出,奔向城外。
暴雨拍打着他们弱小的身体,惠清紧紧攥着空尽的手,雨水冰冷无情,只有彼此紧握的手有着最灼热的温度。
他们从黑夜跑到天亮,从暴雨跑到雨过天晴,在城外的田野上,惠清把滴着水的包袱塞到空尽手里,按着他的肩膀:“师弟,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跑,直到没有人追得上你,再也不要回到若劫城。”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我不想和师兄分开。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去哪里都好,去昆仑国,去招摇国,去空桑国,哪怕还俗,只要你活着,师兄在哪里都会为你祈福的。”
“师兄,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会的。我会去做苦行僧,一路修行,一定能找到师弟。”
空尽记得,他师兄的眼睛很亮,让他毫不犹豫就相信。
七岁的约定在十年后实现了,十七岁的惠清一路苦修,撞破一间破庙的门,也撞进了十七岁空尽的世界。
他们一路并行,又走了十年,惠清第二十七岁的时候空尽还是十七岁的少年样。空尽记得,有一日,他们在山上遇到一伙劫匪,有个劫匪伤了惠清的胳膊,空尽大怒,一夜之间屠杀了劫匪寨中的人,连条狗都没放过。
惠清和他的矛盾因此而生,空尽答应惠清不再乱杀无辜,惠清三十七的时候,空尽仍旧少年模样,他们在一个小镇遇到一只大妖,那大妖残害村民,喜欢吃人肉,经常化作漂亮女子到村中寻找猎物。
惠清早对空尽数年如一日的容貌心生怀疑,那日空尽满身是血回到住处,被村民误以为他是吃人大妖,纷纷讨伐。
惠清逼问他,空尽仍记得他对着自己痛恨的大喊:“妖僧!你果真是妖僧!你欺我瞒我,残害无辜!”
空尽伤了几个村民离开了,他不曾想到,当年千方百计帮他逃出来的师兄竟然也把妖僧当了真。
后来惠清才得知他那身血是与大妖厮杀时被伤的,他万分悔恨,又寻了空尽一年,两人才解开误会再次相见。那时候的惠清已经开始衰老了,空尽却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
惠清问他何故,他笑问:“你为何从未想过我逃出若劫城后的十年是如何度日?”
那年七岁,碰上饥荒,原本圆润的孩童变得骨瘦如柴,甚至连老鹰都跟了他一路,盘旋在头顶,等着他什么时候死去。
他靠着吃草根树皮活了几个月,终于捱过了饥荒,碰上一户乐善好施的人家给了他些口粮,他继续往西走,走了半年,又遇上了水患,汪洋大海,浮尸遍地。
他进了一座城中,因为捡了几个乞丐的馒头差点被打死,那之后他就在城中四处和乞丐抢吃的,和狗抢吃的,打架打得满身是伤。就是这样他还没有死,甚至还活到了十一岁。
再后来他又遇上人贩子,被卖去矿山做奴隶,半路逃跑,从山上滚到了一座山谷里,在这座山谷里,长得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成妖兽,为了不被吃掉,他就只能和他们斗,好在这些妖兽智商不高,空尽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制住他们。
他在山谷里一直待到十七岁,他想起和师兄的约定,他想从这座山谷里出去,于是他穿过迷雾森林,来到了山谷边界,在这里他遇到了一条红色大蛇。他与大蛇血站十天十夜,他倒在地上,没有力气,就割了大蛇的肉吃,没想到这大蛇的蛇肉有长生的能力,让他自此之后都保持十七岁的模样。
他这十年过得很苦,支撑他活下来的就是师兄。可是,他没想到惠清会怀疑自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妖僧。
如果不是那些长老的几句话,他不至于颠沛流离,为了活下去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可到头来他们却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妖僧。
这夜也是个雨夜,庙外暴雨如注,庙中点了一根蜡烛,空尽喝醉了酒,躺在蒲团上看着俯视众生的佛祖。
次日,红烛燃尽,惠清睁眼,看见睡在身侧呼吸轻轻的空尽,他想起昨夜他对自己说的话,这十年的苦,还有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忍不住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裳。
他叹口气站起来,云雨散去,一束阳光照进庙中,身后空尽醒来,温柔喊他一声师兄。
他淡笑着回过头去,却猛然看见那阳光下被照得金光闪闪的佛祖像,佛祖拈花一笑,看着他,仿佛洞悉一切。
他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心头一震,空尽伸手来拉他时他猛地甩开,往后连退数步。
惠清好似甩开什么脏东西,那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厌恶,空尽呆在原地。
惠清神思恍惚地转身出了庙门,傍晚回来时又恢复如常,他还给空尽带了一壶酒。
他看着空尽喝醉倒下,将他封入自己体内,以莲花印镇压,除非他死,否则空尽不可能出来。当然,他算准了空尽不会让自己死,所以他只能乖乖待在他的体内,一封便是二十年。
空尽又怒又悲,他不懂为什么惠清要把自己封印,后来,他才想明白,无非是他也动情不敢认罢了。
他一生的使命和信仰就是苦修成佛,抛去红尘羁绊,可这些偏偏因他破戒。他怎能不恨?
所以,到空尽死,他仍不愿承认自己早已心动情深。
楚棠睁开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来,虽说是空尽和惠清的梦,但她又无比真切地体会到空尽的悲哀不甘,惠清的纠结苦楚。
耳边刀剑摩擦声把楚棠从空尽惠清的梦拉了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破庙外的门边睡着了,身边只有司行在守着她。其余那三人正跟悯生殿的几个长老打得不可开交,净尘蹲在自己旁边,大眼睛盯着她看。
“姐姐,你哭什么?”
楚棠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看着悯生殿那群长老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昨天那四大罗汉,今日她非要灭了他们不可。
楚棠踩着一块倒塌的木板往上一跃,双手扒住庙顶,翻身跃上屋顶,抽出长弓,写了一张蚀灵符缠在箭头,弦松,万箭齐发,密密麻麻的箭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下面的人兜头罩住。殷水清楚留衣宁渊三人,以及毕方獙獙孟极连忙在网落下前脱身出去。
“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
“爷真是无语至极,下次使绝招前说一句会死啊!”
宁渊看着那透明的箭穿过十八罗汉的身体,不知道怎么的,万箭穿身也就就算了,竟然射出密密麻麻的洞来,那洞一点点扩大,腐蚀了罗汉金身。
他回头敬佩道:“楚姑娘真是聪慧,竟用蚀灵符对付他们。”
楚棠有点累,坐下来休息,正要放松警惕时,忽然听见司行的声音。
“快散开!”
几人正站着看那群人的好戏,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头顶一黑,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楚棠在屋顶上看得清楚,喊了声:“悬钟!快让开!”
咚一声巨响,悬钟落下,撞钟声如雷劈头斩下,几人动弹不得,司行旋身避开悬钟钟口,单膝跪在地上,两只手掌猛地按在地面,一时间,白袖凌乱,黑发乱舞。
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司行手掌下流出,黑雾蒸腾而上,生生将悬钟推翻,飞向空中,然后咚的一声砸下破庙中间,几人连忙四散往旁边退去。
谁知悬钟威力不凡,那落下的一下砸裂了地面,几人都往裂缝中掉下。
司行站在旁边一脸茫然,他都已经把悬钟推开了,怎么还是掉进去了?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破庙被悬钟这么一通折腾狠砸之后,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倒塌的庙和石头全都压住了那道裂缝,埋了个严严实实。
惠清·空尽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