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省谷。
苏润依约来到萧珞的住处时,萧珞正在不算大的小院里的桌前一个一个地剥着花生吃。
苏润走过来在萧珞对面坐下,低头便瞧见自己面前摆着一只酒杯,而桌面上也放了两个不算大的小酒坛。
苏润抿了抿嘴,低垂着眼没有说话。
萧珞见好友过来在对面坐好了,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揭开其中一个酒坛的泥封,给苏润倒了一杯酒。倒完后,萧珞看了一眼苏润,开口问道:
“可要我给你换成大碗来?”
苏润闻言,难得地有了反应,抬头看了萧珞一眼。
萧珞没有等到以前习惯了的白眼和嫌弃,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边把手里的酒坛放下,一边轻声道:
“如今这般情形,你有什么打算?”
苏润捏着萧珞才给自己倒满的酒杯,顿了一顿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苏润明白,萧珞指的是周烟的事。
薛沄独自离开明省谷之前去与周烟深谈过,她走后周烟便从住处出来跟其他人一样排了规矩,去过洗髓池后,便埋头日日往来于藏经阁,练功场和闭关的后山石窟。
洗髓池在众人慢慢的摸索和习惯之中也发现了些规律。事实上洗髓池洗精伐髓的效果毕竟不比真正九井秘地之内的混沌灵气,对修士而言每一个大阶也只有一次用,若是修为未能晋升,再去多少次也不会再有能洗髓的效果。炼气期一次,筑基期一次,金丹期也只能一次。因而谷中如今受过两次洗髓池洗髓效果的,便是在这段时间内突破金丹的几人而已。
虽然有那么点儿的遗憾,但众人却也很快摆正了心态。能有这一座洗髓池已经是极难得,九州大陆可能头一份的机缘好处了,应该知足。
周烟身上伤还未好全,暗疾不少,入洗髓池的时间比旁人都长上一些,除了洗髓之外倒也意外地有些疗伤之效。也是因此,从洗髓池出来之后,周烟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就跑去了后山闭关,闭关出来又一头扎进藏经阁试图研习攻击力更强些的法术符箓。
周家是制毒师,还是很高明的制毒师,比起那些甚至制不出能对付同阶修士的毒药的制毒师,周家制毒高明到甚至对高于制毒师本人修为的修士也一样能有效果。不过周家低调并不张扬,为了掩盖这点儿不同,家族子弟还会修习其他术法防身,只是并不精通,因而在很多人看来,周家之势是有些弱的。
周烟也是如此。她自小在毒术一道上很有天赋,被祖父夸奖过来日成就会远在其父之上,周烟虽然年纪还小修为也并不高,但周家的各种传承下来的毒术典籍,就算是有些太过高深艰涩的她还不懂,却早早已经都背了下来全都刻在脑子里,常常自己琢磨。也因此,全家人见她自己也乐意钻研毒术,便都高高兴兴地放任了她在其他术法攻击手段上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怠态度。
先前周烟一直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直到再次回到巧州,一切都变了。
周家没了,待她如珠如宝的亲人们个个惨死,甚至死后都不能得到安宁,可她在面对那些刽子手的时候,却根本没有能耐将对方挫骨扬灰为亲人报仇。
如今的周烟,一边仍旧钻研着周家传承下来的毒术,一边拼了命地用尽一切办法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实力。只求来日,能够在为扳倒冯家出一份力的同时,有能力手刃仇家家主。
而现在的周烟……
已经能平静地面对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已经跟谷中众人渐渐有了交流,却……
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苏润。
苏润是魔殿大长老的弟子,是巧州魔殿嫡系,与凌霞的情况完全不同,不可能叛出魔殿投身明省谷,于是,他是明省谷之内暂居的唯一不是明省谷成员的客人。
苏润很注意避嫌,即便他是明省谷两位谷主的挚友,却也一直注意分寸,从不踏足明省谷之内洗髓池或后山闭关石窟这样的要地。但是,他仍旧一直守在离周烟不远的地方。她去藏经阁寻找典籍,他便在藏经阁之外站着,她去后山闭关,他便在通往闭关石窟的小路这一端等着。只是……
周烟却没有跟苏润再说过哪怕一句话。
当初在苏镇,萧珞和薛沄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扬着灿烂的笑脸朝着苏润扑过来,不顾苏润的冷脸挽着他手臂拉着他满街逛的姑娘,像是一个梦一样。
萧珞想到的,苏润自然,也想到了。
桌子前,苏润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伸手拿过一旁的小酒坛,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珞在桌子对面看着,又叹了口气。
认识这么久,在他的印象里,苏润一贯是有些寡言低调,有冷静自持的。因为萧珞酒量奇差,以前两人一起游历的时候极少碰酒,偶尔遇到某地特产的酒水,萧珞不喝,苏润也只是浅尝两口,满足了好奇便罢,自来克制得很。
看着对面的苏润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便弃了酒杯直接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
萧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润。
“她不是怪你。”萧珞轻声说,看着因为他这句话猛地停住动作的苏润,叹了口气。
苏润抬起头:“是么?”
萧珞闭了闭眼,心中莫名涌动出的情绪翻滚了一下,又很快被他压了回去:“她怪的是她自己,于你……更多却是无法面对了。”
“……为什么?”
“大约是……觉着自己是造成全族覆灭的罪人,已不配再如以前一般恣意而活,也不配再有常人能有的幸福安乐。”
萧珞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有微不可查的轻颤。
他在说周烟,也在说另一个人。他会想到这些,也是源于另一个人。
清州躲藏养伤的时候,在他的梦境之中出现过的那个姓容的年轻男子。
他的情况与周烟何其相似呢?无意之中成了家族覆灭的导火索,亲眼见到自己的亲被杀灭的惨状,而又动摇不得势力庞大的仇人。那种悲愤,那种绝望,那种愧悔,一层一层,一道一道地压在心上。从此而后,余生只为复仇,只为惨死的家人,再无他自己。
便是那个梦境已经过去很久了,此时一朝提起,梦境里那个容姓男子的心情,他至今还能感同身受。
他甚至隐约感觉地出,一开始,那个为了报仇再不惜身的人是打算着,大仇得报之后也以死谢罪的。
即便,他的“罪”是自己为自己枷上的。
苏润的注意力都在萧珞话中的意思上,倒是并没有注意到萧珞声音的细微异样。他捏着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坛,一个不小心将酒坛捏碎了,残破的瓷片裹着酒液散落一桌一地,但桌前的两人此时却都不在意。
苏润声音有些急切:“那不关她的事!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他们对付周家的一个借口!就算没有她……”
“是。”萧珞点头,显得格外平静地看着苏润:“我们都知道,周烟也知道,但这不代表,她就能放过她自己。”
苏润低下头:“……她该怪我的。”
“嗯?”
“带她离开之前,她祖父见过我。我带她离开周家离开巧州,是他默许的。”苏润手心里还剩一块破碎酒坛的瓷片,随着他慢慢收紧手掌的动作渐渐被碾碎:“那时我便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了,老人家那时虽对我不太客气,颇有审视之态,但……句句叮嘱声声托付,还特地提过一句,带阿烟多在外面游历几年涨涨见识,不急着回去。如今一想,那时候……他怕是就有……怪我没有多想多念,若是当时就……也许早做防备,周家也不会……”
苏润话未说完,伸手直接去够另一只酒坛,直接揭开泥封,仰头灌了起来,眼睛通红一片。
萧珞心中一叹,而后又眯了眯眼。
果然,周家人是知道什么的,也大概预感到了将有大祸,借着苏润的这个机会,将周烟托付出来。苏润魔殿嫡系弟子的身份,应当也是周家人敢于将周烟托付给他的缘由。
再往深处想想,让周烟跟苏润扯上关系,就是周家跟魔殿扯上关系,未尝不是周家试图自保的用意。只是……即便是有了这层,周家仍旧被背后站着冯家的仇家灭门了。
如此算来,先前流光草山脉一事冯家特地联合唐家和玄清门压制魔殿,也许……也有转移魔殿注意力,趁着机会对付周家的用意?
若是这件事背后当真如此复杂,周家惹来灭门之祸的便必定不是小事。
想到薛沄对周烟那镯子的猜测……
也许,不是没有可能的。
……
“王兄呢?”
高束着头发女子身着紫金色绣了祥云纹的衣裙,紫色的眼睛在衣服的映衬下更是透亮。她在殿内走了一圈未瞧见想见的人,随口问了一个守在一旁的侍卫。
“回殿下,王上怕是去了集上逛了。”
女子点点头,转身离开,直接往侍卫口中的集市而去。
集市上很热闹,氛围却又与九州大陆上的各个城镇的模样有些不同,这里不论是店家和小贩还是行走的路人们,都显得自得许多,没谁战战兢兢,也没有谁嚣张自傲,彼此熟悉的人有不少,整个集市都显得平和而又透出些许热络来。
女子身旁没有带人,独自一路走来,行过她身边的人和她路经的街边小贩,见到她都微微躬身简单地朝她行礼,一个个都口称“殿下”。细细分辨的话,瞧着年轻些的看到她多少显得有些忐忑,有的还露出点儿激动,而年长的看到她就平静许多,微微笑着态度也透着亲近。
女子颔首回礼,并不多留,偶尔在街边随口问上一句,而后再顺着人家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
果然,没走多远,她就瞧见了她想找的那个人。
一个同样穿着紫金色祥云长袍的青年男人背对着她,正站在一处小摊前面,一手一支拿着两支发簪,细细地比对挑选着。卖簪子的小贩默默等在一旁不打扰,微微垂下头弓着身子,显出几分恭敬的姿态。
女子走近,开口轻唤了一声那个背对自己的青年男人:“哥。”
与此同时,小贩也拱手低声拜了一句:“见过殿下。”
紫金色长袍的男子转过身来,他的样貌跟瑰丽而又带些清冷的女子有些许相似,却是显得平和许多没有什么棱角,那双跟女子一样的紫色眼睛里透出暖和的笑意:
“阿澄,你来得正好,帮哥哥瞧瞧,这两个簪子,哪个好看些?”
被称作“阿澄”的女子心中一叹,面上仍旧平静地走上前看了一看,伸手指向那一支梅花模样的:“这一支吧,瞧着更简洁大方些。”
青年男人听了点头,一边放下另外一支簪子随手递了钱银过去,一边扭头对身旁的女子道:“好,听阿澄的,你的眼光应该不会错,你嫂嫂定会喜欢的。”
女子紫色的眼睛微微一闪,露出一些带着无奈的悲伤,却又很快掩了过去。
她看了一眼同样无声地叹了口气的小贩,跟着将那梅花簪子小心收好后的青年男子慢慢继续前行:“哥哥用心挑的,嫂嫂自然是会喜欢的。”
青年男子笑了起来,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回忆着什么:“哪儿啊,你嫂嫂她不知多少次数落过我的眼光不行,给她买的首饰很多她都说带着不方便。不过……我以为她不喜欢,帮她悄悄丢过一回,反而被她狠狠骂了一顿,还非让我把丢了的那些都给她再找回去……你说说,既然她不喜欢,还留着做什么呀?”
女子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紫色的眼睛里此刻的情绪:“……因为那些都是哥哥你送给她的,嫂嫂当然舍不得丢弃。嘴上也许说着不喜欢,心中,却也是欢喜的。”
青年男子咧开嘴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像是突然呛住一样,捂着嘴压抑地咳了起来,走在他身边的女子赶忙上去扶住他,满目的担忧:“哥……”
青年男子脸色涨红,忍了又忍好容易忍住了喉头的痒意,只咳了几声便停了下来,朝身旁的人安慰地笑了笑:“时候也不早了,跟哥哥一起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