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薛沄亲手端着一份冒着热气的甜汤来到周烟的住处之外,抬眼就瞧见在紧闭的门窗边上,站得笔直的苏润。
苏润侧着身子,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扉,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察觉到薛沄过来,苏润朝她无声地拱手一拜。
薛沄叹了口气,对着苏润点了点头,轻轻推门进去。
发生的事情,白日里,他们已经都知道了。
正如先前李嫣柠最担心的那样,他们当初从陈州过来的时候带来的消息,真的与周烟他们有关。
巧州那个举族投奔冯家,迁去中州的小家族,姓仇。而在他们举家迁移之前据说又被灭门的家族的传言,也是真的。被灭门的那家,正是……姓周。
周烟跟苏润赶回巧州的时候,周家一门已经尽灭,还是曾与周家有过些交往的人家帮忙收敛了周家人的尸骨,葬入周家的祖坟。
周烟赶回周家,只余烈火焚烧过的断壁残垣,和祖坟之内座座崭新的坟茔。
据说,起因是,仇家看上周家嫡系的女儿,周家拒婚,那个女儿逃婚离开巧州。势力比周家大上不少这些年越发嚣张起来的仇家被下了面子,几次挑衅之后动了真火,一不做二不休地……突然灭了周家满门。
周烟,就是那个逃婚离开巧州的周家女儿。
周家嫡系唯一的女儿。
知道这些后,周烟几乎当时便崩溃了,只身便要去仇家报仇,幸而被苏润拦下了。
可这一遭,却也暴露了原本低调赶回巧州的周烟的踪迹,仇家也发现了她这唯一一个还存活着的周家人。
周烟开始被仇家追杀,但若只是如此,并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狼狈,毕竟苏润是魔殿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在魔殿内也颇有分量,仇家这样在一城一镇内兴许还能称王称霸的家族,面对魔殿这个庞然大物却并不算什么。不说苏润定是站在周烟这边不会让她有事,就说仇家只因私怨灭周家满门的举动便极为狠毒也并不正当,作为巧州地界上众人约定俗成规矩中的仲裁者,魔殿完全有权利也有能力处置仇家为周家和周烟讨回公道。
可偏偏,流光草山脉后的多事之秋,仇家的背后跳出来一个要为之撑腰的冯家。
冯家力保仇家,同时列举了周家的数十条罪状,称周家恶迹斑斑罪状罄竹难书,仇家只是为民除害为修真界清除败类,所为并无不妥反而值得敬佩褒奖。冯家看不惯这样“正义”的家族反而被巧州之内的势力打压迫害,便挺身而出为仇家做主,力保仇家,并特地派出冯家的人与仇家一起,追缉大恶周家的漏网之鱼。
在那之后,仇家彻底躲在了冯家的羽翼之下对抗巧州魔殿,轻易根本动他们不得,反而是身为苦主的周烟成了被通缉的对象。
周烟被苏润压着在魔殿的庇护下躲避仇家和冯家的追杀,可没过几日,却听到……
冯家称周家之人个个都嗜杀成性罪无可恕,不配平安葬入地陵墓园,竟在青天白日之下纵容仇家派人去掘了才入土不久的周家人的坟!
周烟几乎是疯了。
再顾不得所谓安危所谓隐忍,周烟赶去周家的祖坟墓园看到被掘出来暴晒烈日之下的周家人的尸首,带着与仇家那些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在墓园中不顾一切地厮杀起来。
苏润赶到的时候,周烟正被围了起来,浑身鲜血,意识已经不清,却是两眼通红亮得惊人,摇摇晃晃地也不肯倒下停手。
苏润闯入墓园靠着玄武胄勉强拖住局势,仇家甚至冯家的人却陆陆续续赶来,若不是匆忙赶到的几位师兄牵住了场面,苏润恐怕并不能救出周烟反而要与她一起死在这里。
周烟伤得太重,甚至损伤到了根本,离开墓园之后昏迷了整整两个月才苏醒,而这段时间内因为苏润和他几个师兄插手这件事,冯家与魔殿一度剑拔弩张。苏润带着周烟小心地躲藏起来,也好在巧州冯家毕竟不比经营多年的魔殿,也让他们两个没有被人找到。
周烟醒过来之后,便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苏润为了让她能够好好养伤,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其中也少不了他几位师兄师姐的帮忙,而最常与他联系的便是三师兄骆净云。
周烟浑浑噩噩了很久,直到苏润的四师姐用了几个月的功夫小心翼翼地,一次次制造各种机会引开人手甚至从地底挖出通道过去,潜入冯家和仇家把守的周家墓园,将周家人的尸骨一点一点地,用乱葬岗的相似尸骨换了出来,守在几个储物袋中,让骆净云带给苏润,后来又转交给了周烟。
周烟是在收到那几个储物袋的时候才终于“活”了过来,将几个储物袋抱在怀里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那一天之后,周烟开始对养伤上了心,也开始疯了一样地修炼,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体。
苏润拦不住,也劝不动。
冯家终于离开巧州,而那仇家也跟着冯家的些许人手一起离开巧州,举族迁出巧州搬去中州之后,苏润又谨慎地等了好长时间,见风声确实暂时已经过去,巧州之内和巧州边境处少了追捕周烟的人之后,才联系了萧珞。
巧州是事发之地,冯家和仇家没能在巧州捉到周烟,未必没有留下后手,留在巧州境内未必安全,还是早日离开得好。可是如今周家已经灭门,孤身一人的周烟明显站在了九州之上势力最大的冯家的对立面,过往那些其他州府跟周家有些关系有些交情的人家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可信,谁也说不好他们愿不愿意冒着这天大的风险收留周烟,也说不准会不会利益面前反而出卖了周烟。
看来看去,竟是经清蕴诀和李嫣柠一事已经立志要扳倒冯家的萧珞薛沄他们那边,才是最能让人放心的容身之处。
周烟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早在当初在沧州零陵城,李嫣柠的事情出来之后,周烟就跟薛沄他们一起分析过当时的情况。薛沄是立志要扳倒元彻扳倒冯家的,那时候心中也有了不少可行的计划,即便放到事情过去之后的眼下也未必不能成。而且周烟知道,巧州这边,魔殿前后几次被冯家越俎代庖下了面子也已是十分不满,若有机会,定会愿意一起对抗冯家。
薛沄这里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收留她的朋友,还是日后有希望一起努力谋划扳倒冯家的队友。
周烟知道,她与冯家已经不死不休。冯家不倒,她连仇家都对付不了。
……
薛沄推门进去的时候,新建好不久的屋子里面黑漆漆的,并未点灯。
周烟就坐在桌边,愣愣地看着桌面上的一只浅青色透着点儿金色斑点的镯子。
薛沄心头一酸:“阿烟。”
周烟顿了好一会儿,在薛沄已经走过来将手里的托盘避开那镯子,放到桌面上,又随手点亮了屋内的灯烛后,才慢慢地转过头朝坐在自己身边的薛沄看了过来。
周烟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阿烟,尝尝我做的甜汤?”薛沄将桌上冒着热气的汤碗朝周烟推了推:“我难得下厨一次,也只会做这种简单的东西了。”
周烟垂下眼,看着桌上的甜汤,仍旧没有说话。
“阿烟。”薛沄伸出手轻轻扶住周烟的肩:“不论如何,你要保重你自己。”
沉默了片刻,周烟轻笑了一声,只这声笑里,却尽是苍凉和绝望:
“我还有什么资格……被保全呢……”
“阿烟。”薛沄扶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捏紧了两分:“有罪的是仇家,是替仇家撑腰助纣为虐的冯家,不是……”
“是我。”周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还未恢复,虽然轻,但在安静的室内却也格外清楚。
“阿烟!”
“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一直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从巧州跑出来,没有逃婚……是不是……现在我的家人……都还在……爷爷,爹爹,娘亲,二叔,二婶,姑姑……他们都还,都还……活得好好儿的……”
薛沄握了握她的肩:“阿烟,别想了。”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被我连累得……无端横死,连尸首入土都不得安宁!”
周烟的身体开始发抖,眼眶通红却又有些干涩。
“阿烟!”薛沄伸出另一只手,双手用力掰着她的肩让她转身面对自己:“你听着!有罪的是仇家人,是冯家人,你要对付的是仇家是冯家,不是你自己!”
周烟与薛沄对视了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一颗一颗的眼泪从眼中滑落出来:
“可是这一切是因我而起!沄沄……是我!仇家对付我们周家手下毫不留情,就是为了报我逃婚的羞辱之仇,是我……都是我……”
“阿烟,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仇家突然嚣张起来连魔殿都不顾其中必有因由,而冯家也不是会无故去管旁人的事的。这件事只是个幌子,周家会……要么,就是冯家借机打压对上魔殿的一个理由,要么,就是有什么旁的被仇家甚至冯家觊觎或是忌惮的。周家都已经……覆灭之后,他们还不肯放过你,必定不是什么狗屁的‘除恶务尽’的理由,我们都觉得是第二个可能,周家怀璧其罪,被仇家冯家盯上。当初想要强娶你也是别有用心,这一回……所谓逃婚的羞辱,也只是个借口。”就算没有周烟逃婚一事,就算周烟真的嫁了过去,周家也未必能逃过这一劫。
周烟听了,惨然一笑,脸色显得更白了两分:“我也……想到过这些……可是……谁说得准呢……”
“阿烟……”
“就算再怎么去想这些理由,我都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恨我自己。”周烟闭了闭眼,微微仰头,满脸是泪:“当初在零陵城,我与嫣柠聊过之后……我心中就开始不安,也开始……唾弃自己。嫣柠……嫣柠当初,明知道那元彻是个什么东西,明知道嫁过去是个火坑,可她……为了不连累家人不伤害别人,为了那些对她根本就不好的李家人……可我呢?我跟嫣柠正正相反。周家的人,爷爷爹爹娘亲,叔叔婶婶姑姑,每一个都很疼我,每一个都很照顾我,从小到大,从未让我受过委屈……可我呢……我是如何回报他们的……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不肖子孙,是如何连累他们的……”
所以,周烟今日再见李嫣柠的时候才根本不去看她。
她不是不愿意看嫣柠,她是不敢去看嫣柠。
李嫣柠跟周烟对于并不顺心的婚事抉择上的鲜明对比,在整个周家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之中,已经深深刻在了周烟的心口上,每一下都是对她的质问和指责,让她根本无力在铺天盖地的愧疚之中站起来。
薛沄的手扶着周烟的肩叹了口气。
她记得苏润提起过,周烟能顺利“逃婚”,跟苏润一道离开巧州,其实是在周家人的默许之下的。甚至周烟的娘亲还给周烟准备了行李,周烟的爷爷……还见过苏润。
周烟与李嫣柠不同,周烟逃婚离开,不只是正将一颗心落在苏润身上后的周烟自己的意愿,也是周家人的意思。
周烟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而后伸出手将自己肩头的薛沄的手掌拉下来,将桌面上的那只她盯了许久的镯子,放在薛沄手心。
“阿烟?”
周烟低垂着眼看着薛沄掌心之中的那只镯子,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当初离开巧州之前,爷爷交给我的。他让我……随身携带好好保管……那时候我以为他不知道我有逃婚的打算,以为他是……让我戴着嫁人……我心里不舒服,就把这镯子……收在储物袋里面,一次也没有戴过……现在……我……我却也不配再戴了。”
薛沄一听就明白,周烟其实也已经知道,当初她能顺利逃婚,家里的人都是知晓并且默默支持的。
“沄沄,你方才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定是我周家有什么东西,招惹来了这群畜生。可如今……如今周家只剩我一个,祖地也被焚尽了,思来想去,剩下的,可能的……只有这个,爷爷让我好生保管的镯子了。我看了几个月,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薛沄微微一愣,托着镯子的手一紧:“阿烟,你将它交给我……”
“这个镯子,除了我自己,只有苏润知道,他的那些师兄包括如今在谷中的骆净云也不知道。我……我已无计可施,苏润也没有办法。我能信的,能求的,只有你和萧珞了。帮我……帮我看看,这镯子……有没有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