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晓鼓一声声从承天门传来,楚天舒条件反射般地睁开眼,昨晚铺开在地上权作床褥的衣物已经被露水沾得微湿,幸好此时正是七月光景,夜风虽急,但并不冻人。
他用手挥开身侧坊墙上已经结上网的一只蜘蛛,愣愣的看着微微泛白的天光。
没有污染过的空气澄澈如洗,几朵絮状的轻云散在天边,晨风逐雾,一如他曾在那些个返璞归真的度假山庄里看过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以往他爬出帐篷,几十米外就有24小时供应的热水,清洁干净的卫生间,还有早就准备好的、冒着白气的热毛巾。
然而当下,却是真真的天当被,地当床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下一顿饭去哪里找。
楚天舒强撑着起身,这半个月来食不果腹,饮水也不怎么清洁,他已经腹泻了好几次。更要紧的是缺盐少糖,体内的电解质已经紊乱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
万万没想到,自己上一世看过了大千世界,看过了芸芸众生,最后抵不过自身的疾病绝望放弃后,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大唐。
初次睁眼时他是懵的,还以为自己再一次被抢救过来,但看过了长安城的三十八街一百零八坊之后,他既可笑又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更无奈的是,他还是个乞儿。
身材瘦弱、一身癞痢疮病,满头满脸的污垢,在渠里洗过了好几次才勉强看清面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年纪上似乎不大。这一点,他是张嘴吐舌,忍着恶心用手摸了好几遍自己的臼齿才能确认的—古人因为食物粗糙又没有良好的护理手段,牙齿磨损往往十分严重,而自己除了嘴里脏点臭点,牙倒还完整。
楚天舒也尝试过要把这具身体的记忆捡起来,但不知为何始终记不起太多与自己相关的东西,自己的身世、年纪、因何来到了长安,又为何滞留不去,是只为了讨一口饭吃,还是另有目的?
都想不起来。
他倒是清清楚楚地知道,第一轮报晓鼓响后,要赶紧起来,等坊门打开后翻墙到街上,避开武侯,往东西市去,找酒楼食店要一口残羹冷饭吃。
到了入夜时分,听到街鼓响起,又得赶紧往南边跑,找个墙矮的地方翻墙进坊,躲到墙根下躺下,等到寻街的武侯渐次关了坊门,人声慢慢寂静下来,这一天就算又熬过去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过着又有何意义呢?
想过干脆听天由命,但一来老天给了这次机会,自己若不珍惜,未免颇不识相。
二来,这浩浩长安百万人口,每日里胡汉汇聚,八方商旅云集,四处散发勃勃生气,不好好看看,如何对得起前世那些对长安风貌孜孜以求的人们?
于是便就这么活下来了,活过了半个月。
说是活着,可怎么继续活下去,终究还是个问题。
楚天舒把头探出墙外,看到街对面的坊门已开,早起的旅人聚在坊门口,互相客套一番后分道扬镳,他便也撑着病体,悄悄翻过坊墙,照着早已经熟稔的路线往东市而去。
此时晨鼓只报过一轮,路上还没有什么行人,他在渠中取水洗过脸,又梳理了头发,仔细抓了虱子,便一路走一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构思起未来的规划。
目前因为身份问题,打听到的消息极为有限,对这个时代了解不多,但一些基本的情况还是有了初步的认识。
长安,巨唐之都,此时正值贞观元年,李世民在去年6月如历史记载一般无二地发动了玄武门事变,同年八月便登基为帝,次年改元贞观。
此时距李白出生还有近80年,更不用提更晚的韩愈、柳宗元等人,换句话说,要抄诗的话,那是大有可抄。
可惜楚天舒学文不精,满打满算能背诵的除了几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就是教员之作了,而教员的作品气势过于磅礴,乃至放在此时多显僭越,怕是没有机会可抄。
从文不行,便考虑从商。唐朝商业发达,但饮食娱乐较宋时还是有极大差距,不说别的,单说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荔枝,便解决不了运输的难题。其实在楚天舒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肯花工本,一车硝石、一车荔枝地运又能如何?反正化学工业铺开前,硝石又没多大用途,制冰的废液甚至还能回收利用,保不齐一不留神就制出了强硝酸,那火药、大炮、乃至枪械都有了门路。
说到火药,也许商业走到顶点后,可以尝试开始争霸?
可争霸说起来容易,实操起来,如何启动,目标定在哪里,都是巨大的问题。
抛开理念、人才、生产力这些基础性的问题不谈,只谈“武器”这一项,便要面临着多个难以逾越的高山。
想到这里,楚天舒抬头看了眼渐渐变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更何况,这毕竟是大唐啊!
上一世长时间的上位者经历,让他无论做什么都习惯想的更远,想的更宽,但眼下的问题显然不是这些,而是他还饿着肚子。
要解决温饱,首先得解决身份问题。毕竟他现在连户籍都没有,更不要说走路通关的公验了,能混进长安城,乃至在他附身之前能在城里好好活着、没被武侯和不良人打死,也真不知道这身躯的前任主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楚天舒这半个月来在城内各处乞食,倒也对整个东西两市的情况有了大致的掌握,包括衣、食、住、行各个行当,都做了初步的评估。当然要说他能现在就插手进去的,那还是屈指可数。
这确实是一句正确的废话。本来吗,一无钱二无势,难道真的在大街上吟诗一首,就有大批文人墨客自动前来鼓吹,绅士高官送来金银度用?那都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
但他脑子里的一些东西,只要放对了地方,换个温饱倒不成问题。
所以楚天舒决定还是从自己相对熟悉、又相对保险的地方入手:吃!
他这几日在东市一家归云居受恩颇多,这归云居名字听着大气,实则桌椅不过七八副,酒也少有,东家是个姓张的老实汉子,叫张百龄,看他可怜,每每把客人吃剩的饭菜挑些没油水的送他。
如往日一样,他一进门,老张便朝伙计招招手,拿过半个馒头,也不管那伙计脸上的不豫神色,扭过头来跟楚天舒说话。
“这些天店里生意也不好做,只有这些,不够你吃饱,去别处瞧瞧吧。”
楚天舒却没接馒头,他拱手作了个揖,道:
“张掌柜,我此次来不为乞食,倒专有一桩生意想与你做。”
“哦?你有何生意?”
张百龄闻言一愣,但话语中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鄙薄,这几天楚天舒日日来店里行乞,在他心里,能给一份吃食就已经是冒了风险,这时谈起所谓生意,多少有些不知进退。
店里客人有三两,还不等楚天舒开口应答,就有人叫嚷起来。
“你这小乞儿,不识人恩惠,掌柜给你一口饭吃已是活命之恩,在这妄谈什么生意,仔细我报了不良,将你拿去喂狗!”
楚天舒回头望去,说话的老人是店里熟客,他倒是也见过几次。
这下,是误会了?
他却不知道唐朝对经商管理甚严,不仅要报诸京署,还得肆长举荐,他贸然开口提起所谓生意,确实是冒失了。
这就像后世跑到火箭专家面前说,你这发动机得烧水洗煤一样,太狂妄无知。
“这位大人误会了,我并无冒犯之意。。。。。。”
“谁是你家大人!”
不说还好,楚天舒一开口,那老人顿时气得胡须倒立,拍案而起,酒楼里其他人都暗暗发笑,,一齐把眼神盯住他,让他居然有些寒意。
这又是怎么了?
楚天舒迷惑了,他原以为手里有技术,无论怎么谈,只要态度谦恭些,总不至于谈到局面崩溃。没成想才说了两句话,就引来这么大反应。
若真是十几岁的少年,老人这么一骂,恐怕真得落荒而逃,幸好楚天舒有前世经历,谈判桌上吹胡子瞪眼都是小场面,非洲小国的商人动枪动炮都见识过,这会儿迷惑了一瞬,也定下心来应对。
“老丈,我确实无心挑衅,也确实有生意要与东家谈,却并非物件买卖。。。。。。”
话没说完,老人再次打断道:
“这会儿知道叫老丈了,大人二字岂是你叫的?你自己家里没有大人?想来也是,一个乞儿,无爷无娘也是常理,就是不知你爷娘为何不要你,怕也非亲生。。。。。。”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张百龄连忙上前拦住安抚,又示意楚天舒快走,免再受辱。
然而平心而论,楚天舒倒并没有什么屈辱的感觉。
一方面,他本就不知道这原身的爹妈是谁,更谈不上对这也许不存在的父母有什么感情;另一方面,这种程度的辱骂放在后世来看,连门都不算入,他在被逼上绝路之前所遭受过的言语暴力,杀伤力实在是当下这些软绵绵的咒骂的百倍不止。
更何况,对方话一说完,他就知道自己开口叫人大人的不妥了。唐朝可没有逮着谁就叫大人的传统,那是私下里对父亲的称呼。
“老仗,我确实饿昏了头,口不择言了,您大。。。。。。您大量,千万别与我计较伤了身子。另我此来确有要事与掌柜相商,非是胡言乱语,您请见谅则个。”
那老人本来余怒未消,但见他谦恭有礼,言语得体,隐隐透出些读过书的底蕴来,不免也犯了迷糊,指着他半天未说出话,最后一挥袖,哼了一声,背转过去。
楚天舒脸上挂着尴尬的神色,微微躬身迎过返回的掌柜,只等对方先开口。
“你这。。。。。。你倒有甚生意,权说来听听罢。”
掌柜到底是个宽厚人,哪怕事情闹成这样,也仍不愿做恶人,他心里暗暗打下主意,若这乞儿想求个生计,便好言好语地劝走,若是说出些离经叛道、乃至犯禁犯忌的东西,便立时打出去,报给不良来捉拿。
这么一闹,一旁吃饭闲聊的众人也多好奇他会说出什么来,便都停了筷子,或讥讽、或鄙薄地看着他。
“烧尾食单。”
楚天舒开口道。
“烧尾食单。。。。。。烧尾食单是何物?”
出师未捷。
俗话说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用来形容楚天舒现在的状态是再好不过了。他自恃前世智慧过人,又历经大事沉稳有余,却不知道自己对唐朝这个时代的了解仅仅浮于表面。
知道有烧尾宴,却不知烧尾宴跟李白是一个时代出现的,现在正值太宗大举精简吏治,厉行节约,哪会有这等穷奢极欲的奇葩产物。
既然没有,想靠这个名字吓唬人,当然也不可行了。
但只略微一想,他也大致明白了其中关节,便转换了思路,开口解释。
“烧尾食单,自然是食单,烧尾二字是家父所得,寓意鱼跃龙门。此食单有金乳酥、巨胜奴、贵妃红、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乳酿鱼。。。。。。”
一串贯口般的菜名报下去,不只是掌柜,连周围的食客也楞了。
上一世,楚天舒达到绝对的财富自由后,不免追求起自身享受,其中口腹之欲一条又可说是他的最爱。
无论是烧尾食单、孔府食单、满汉全席这些奢侈大宴,还是宋嫂食单、四民食录、山家清供这些家常小菜,他都抱着对中古时期传统饮食的好奇心尝试了一遍。当然不可能全都是自己做的,但在一众五星级大厨的耳濡目染下,也颇有心得。
“你这菜名倒是听过几个,你可是说,你都能做?”张百龄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多半是想用技艺换一口饭吃。
“掌柜的,这些菜品我不敢说精通,但都有心得,你若不信,我便把谱子写给你。”
楚天舒自信答复,这时候就当然不能谦虚了。
“嘿,你这小儿,难不成还是落魄世家子?你可有郡望?”
之前的那名老人其实与店里其他人等一样,关注着这边的动静,此时听他报出一串菜名,有些一听便不是寻常百姓消受得起,再看他气度风范从容不迫,心下便有些猜测,此时脱口问了出来。
隋末乱世,全国人口由800万户锐减到贞观初年的380万户,不知多少豪阀大族在乱世中烟消云散,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冒出个落魄贵族,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这话到了楚天舒这边,该怎么回复,却是颇为难的。
要说现编一个贵族身份,那都得有郡望,有族谱,祖籍何处,祖产何处,受何封赏,他随口说出来,别人不信倒还罢了,要是别人真信了,之后查证起来,怕是要东窗事发。
更何况,他连自己这具身躯的真实名字都不知道,鬼知道该怎么编。
他这边发愣,那边老人已经再次开口催促他回答,略想了一瞬,他已经有了打算。
“老丈见谅,我想起家中旧事,一时神游了。我是剑南道益州人士,家中曾经商、办酒肆,有一份产业,但兵乱一起,爷娘兄弟皆不幸,只我与伴当贪玩在外,反逃过一劫。”
“我一路乞食,居无定所,只知长安在北,不知不觉也走到了,此来长安已有月余。”
“父母盼我成材,家中产业自小便有经营,书也读了一些,但我更慕游侠,父母见我志向,便请了先生与我赐字。”
“我姓楚名天舒,字子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