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崔琦谈妥之后,楚天舒很快将心思转移到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
波斯商人手里有白糖的配方,这消息自然是他早就放出去的,甚至还在见到张闻达之前。但他用了相对隐秘的手段:在与几个清倌闲聊时,不经意说漏嘴。
这些人里包括文婉儿、张偣、舒元元、王璐然……楚天舒把她们的名字一一记下,又着意收集了信息传播的情况,最后确定下来,居然只有王璐然一人遵守约定地没有把消息透露出去。
所以到头来,这个唯一把楚天舒真当成朋友相交、没有想过要圈他钱的才女,反而又成了第一个与他绝交的人。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其他人都走漏了消息,楚天舒一问起来,矢口否认之余,肯定要倒打一耙,但情绪上是并不愤怒的----心里有愧嘛。
而王璐然却当场摔了杯子,那气愤的表情简直让楚天舒以为她后面的帷帐里埋伏着几十个刀斧手,一言不合之间就要把他剁了。
此后楚天舒也道了歉,但对方直言,能把这等重要的事情透露给旁人,想来楚天舒对自己也是不甚看重的,往后便不必来往了。
楚天舒有些赧然,耍点小阴谋,没想到还真把一个真性情的女子给伤到了。
这件事情在楼里像风吹起缕缕波纹,很快便平息下去,大家不想提起,但水下的那些暗流,却真正开始涌动起来。
十月十五这天,楚天舒来到归云居,王璐然的事情提醒了他,他需要先跟张百龄做一个简单的交代。
此时的归云居上下两层均已人满为患,张百龄站在柜台后面,神色却颇见忧虑。
“百龄叔。”
“是天舒啊。制糖法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吧?”
直来直去,却不是质问。
“是我,此中关节,尚不能与你言说。但我保证,等事情一了,我就把此事从头到尾一一告知。”
“我想你也是早有打算的,那天我跟郑市丞聊起,他说你‘口风又严,阴谋又多,说不准是故意放出风声,只是不知道他图谋何物罢了’。我本有所怀疑,但说到底,这大大的长安城,真正敢说能对你了解一二的,除了我们一家,恐怕也只剩这个日日与你拌嘴的郑市丞。故而我只问过一次,这几日没有再跟你提起,但小和那边,你还是解释一番吧。”
楚天舒叹了口气,他这些日子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是穷人乍富,得意忘形;但在张百龄和郑拾看来,则是图谋不轨,再加上他罕见地没有与张百龄商量,后者已经隐约猜到了其中有些凶险。
“算了,当下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也不能解释。还是等事情过后吧。现在你们不知情,如若真出了问题,便能说得开去。”
张百龄听到他说的郑重,心里又沉重几分,难道仅仅三个月的光景,这天纵之才的小郎君,便又要落难了吗?
沉默了片刻,眼见楚天舒要走,他还是拉住了对方。
“这件事情不能解释,但是……你去行院的事情,总可以解释一二了吧。小和为此事生了好大气,你也不是不知。”
楚天舒有些哭笑不得,张小和的情绪他其实知道,这段时间来从没主动寻过他,偶尔见面,也是板着脸爱答不理。
他心里理亏,自己这做哥哥的折腾出这番动静,风流浪子美名传遍长安,她不悦是自然的。
当下便只能答应下来,可是用什么理由去说,又得好好考虑了。
此时归云居已经新招了好些伙计,张小和不用再来做烧火小厮,每日便只是在家中学些绣花、织锦,楚天舒走到的时候,她正瞪着眼跟织机上一根不听话的丝线较劲。
“这织机本来就不好用,你跟它生气也没有用,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情,便帮你设计一种新的织机。”
“你当我是跟它生气?”张小和在楚天舒面前本就藏不住话,憋了这半个月,楚天舒一开口,她便立时顶了回去。
“你跟我生气也没有,你以为我想去那平康坊?整日吃酒,啤酒肚都吃出来了。”
张小和听不懂什么是啤酒肚,但基本的意思还是能明白的。
“你不想去?你若不想去,难不成还能有人绑着你去?我看你就是看上了那些烟花女子,真是好不要脸。”
楚天舒搬了扫了扫地面,背对着张小和坐在台阶上,用手搓了搓脸。
“小和,你不能歧视那些烟花女子,这个时代,她们很多人没有选择。你知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个开酒楼的阿爷;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天舒哥一样,随手制出白糖便能赚到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银钱。”
张小和想要反驳,但也知道楚天舒说的是事实,便沉默下来。
“我不是在为自己狡辩,那平康坊,我自然是去了的。在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吃酒狎妓----但我点的可都是清倌,不陪睡的。”
“我现下手头在做一件大事,你阿爷已经看出来,郑市丞也有所猜测,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揣测、推理我的想法。”
“这事情很凶险,我今天跟你说出来,不是要挽回我的面子,只是觉得这两月相处,你与旁人都不一样,所以有些东西,可以让你知道。”
“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我们就能赢得更多时间,也能让那些你看不起的行院女子,在未来变得少一些。但如果做不成,是要掉脑袋的。”
“我只能说到这里,未来一个月,你尽量不要出门,我的这些话,你也要死死的守在心里。知道了吗?”
张小和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在此前其实已经为楚天舒的行为找了许多借口。
比如说商场上的应酬啦,才子佳人本来就是这样啦,刚来到长安没见过世面很快就会迷途知返啦……
但是她没有想过,楚天舒说出来的是这么一番话。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让那些被迫流落风尘的女子在未来变得更少,终归是好事吧?
这与制糖法又有什么关系?
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楚天舒的态度让她知道:现在不是提问题的时候。
这些问题就像一颗坚硬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地埋入了她的心里。
此后的一个月,她不断地思索,想要用之前楚天舒教过他的方式去找到一个解答,一直到很久之后,事情的全貌在她眼前揭开,这颗种子,才终于破开了厚厚的外壳,长出一颗新芽来。
“天舒哥,其实,如果你真的想做什么,也许我也可以帮到你呢?”
楚天舒笑了。
“你心是好的,但是你确实帮不上忙,再说了,这是危险的事情,让你掺和进来,我怎么跟你阿爷交代。”
“谁说我帮不上忙?你来长安才三月,我可是在长安住了十五年,这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我可都看遍了。”
“我也看遍了。”楚天舒点点头,没有松口。
“你那是走马观花,你可知长安五渠从何而来,又通向何处?你可知哪些坊是可以随意走入,哪些是官老爷的住所?你可知这城中的乞丐都住在哪里,又以何为生?长安城可比你想的大多了,就连我阿爷,也不敢说知道多少呢。”
对于这些,楚天舒自然是承认的,他对长安城的了解十分有限----准确来说,是十分功利。
对他有用的信息,他会想尽办法去了解,暂时无用的信息就抛在一边,以后慢慢消化。
“你说的确实是对的,但做一件事,不需要面面俱到,信息是有价值的,只有把你想要做的事情和你掌握的信息结合起来,才能达到效果。你看,比如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情,对我要做的事情,就没有意义。”
“可总会有些东西是你没有想到的吧?你便告诉我你要做的事情,一件小事就行!我保证能比你想得周到。”
张小和急了,她倒不是说非要证明自己,而是担心楚天舒疏漏之下,出现什么差错,这也是极朴素的情感。
楚天舒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思索了片刻,说道:
“那好吧,我就只问你一件事,你若是能答的比我好,我便再问你下一件事。还是那句话,我问你的事情,你要死死锁在心里,明白吗?”
见张小和用力点头,他便开口问道:“我问你,如果我要拿一份通关公验,应该用何理由,找谁帮忙?”
“那就得看你需要何种公验了!告身你自然是不用的,总历符券更不用说,唯一可行便是过所。但是开立过所,其中也有许多讲究:可以做行商的作人,拿行商附庸的过所;也可以拿户籍开立回乡省亲的过所;你要是什么都没有,走通关系,由里正作保,也可开过所。怎么样,不知道吧?”
张小和有些得意,但楚天舒没有让她得意太久。
“说的不错,但这些我都知道啊,你看,我就说吧。”
“不对不对!这只是常理下应当如此,如果,如果你要做非常之事……”
张小和怯怯地看了楚天舒一眼,见他点头,便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按常理,其实还有一种过所可开:僧侣度牒。”
“僧侣度牒?”这倒实实在在是他没有想到的了。
“这长安城中有许多大小寺庙,如香积寺、弘福寺、慈恩寺,对僧人是考察不严的,有些城中的闲汉、游侠,为了通关方便,往往在寺庙里挂了名,带发修行,此后再找里正开过所,从来无有刁难。”
楚天舒叹服,这其中的门道,确实不是他能想清楚的。
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正通过过所出关,但张小和答的好,他便也兑现承诺----其实更多的原因是,他真有一件事情没有头绪,按这种情况看来,也许能从张小和这里得到解答。。
“算你过关吧,接下来我的问题,你好好想想,如果这个问题不妥,你便不要回答,懂吗?”
“我想知道,这长安城中,有无制弩的工匠?”
张小和一瞬间瞪大了双眼,她想说点什么,但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