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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朔风起时(八)

  楚天舒在曲江池旁边坐着,左手掌心和右肩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

  那一刀在锁骨和肩胛上拉出了长长的伤痕,但却没有割伤胸前发力的肌肉群。

  弯刀毕竟还是适合马战,刀刃弧线太大,竖劈劈不出太深的伤口。

  然而说是这么说,肾上腺素水平下降以后,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感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幸好季风随时带有伤药,又趁武侯暂时离开之后,偷偷潜入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宅院,取来了稍微干净的布条、清洗伤口用的烈酒,还有掉落在前厅的踏弩。

  “要说强,还是你老季强啊。我被劈了一刀,路都走不动了,你身上得有好几个伤口了吧?跟玩儿似的,我看你还能再打一场嘛。”

  “打不了了,我没有伤到骨头,但刚才流血过多,这一路去取药已经是歇了好几回。我顺便拿了点吃食,你要不要?”

  “……你吃吧,吃还是你能吃。我吃不下。”

  “第一次杀人吧?第一次杀人就杀了这么多,你很厉害了。”

  “……不是第一次,杀过好多个了。”

  “你吐了三回,刚才在拼杀之中,你都吐了一回。”

  “……我杀了三个,用弩射死了两个。”

  “你吐了三回,肯定是雏儿。”

  楚天舒沉默下来,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准确的来说,是非常恶心。

  那种恶心是建立在人类几十万年进化所产生的基因本能上的,就如同任何一个人看到尸体的照片时,都会恶心。

  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里变成尸体,除非真的是变态,否则绝对不可能有任何愉悦的感觉产生。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吐了。比你还惨,我吐了整整三天,一想到那张脸,就开始吐。没完没了。但是我现在也习惯了。”

  “我习惯不了,也不想习惯。以后我不想再亲自动手杀人了。一会儿去找裨灵思,我要离得远远的用弩射死他。”

  “说到这个,尸体上的弩矢怎么处理?”

  “你现在还没发现我用的是弓矢吗?”

  “确实没发现……弩怎么能用弓失?”

  “把箭簇改成四不像就行了,近距离威力足够的,就是准头差点。没见我在屋顶上一箭未发吗?”

  “好吧……你不是说要在京畿之外再动手?”

  “看情况吧,总得先跟上他。如果这里的消息传过去,他肯定会想办法逃走,我不能让他走,他的人也不能走。”

  “你一个人怎么杀?”

  “铁腰帮的人也在谋划着要劫他,我要给他们添一把柴。如果没有今天这场刺杀,必须要在京畿之外。但现在情况变了,他们已经图穷匕见,现在是过街老鼠,杀了他们,说不定还能被当作义举。”

  “要跟铁腰帮谈?不能等他们先杀一通,我们再去捡漏吗?”

  “开什么玩笑,我们两个人去捡几十个人的漏?铁腰帮是要谋财,不一定会杀多少人。”

  “我跟你去吗?”

  “肯定要的,这边有崔琦就够了,官府那边,他知道怎么去解释。”

  “怎么出城?”

  “游过去啊,还能怎么出去,又没有过所。”

  “没有过所,可以早上坐粪车混出去。”

  “别了,咱俩这伤口,坐粪车,怕是要当场伤口感染。”

  “就是因为有伤口,才不能沾水。这样吧,还是走敦化坊,那边城防最少,可以垂下去。”

  “你到底干过些什么……”

  “过了这次再跟你说吧,也许还能活下来。”

  “不是也许,是肯定,之后的危险已经很小了。看到这两个铁筒了吗?之前的爆炸,就是从这里来的。不过这个引信还得先改良下,一会儿出了城,你先去帮我找点蜡烛过来……”

  两人休息了一阵,处理好伤口,季风又逼着楚天舒吃了几口冰冷的夹肉胡饼,这才趁着天色未明,潜入东侧的敦化坊,又从城墙上用准备好的绳索坠了下去。

  季风用打的是自解结,跟后世的双绳速降技术差不多,落到城墙外后,拉住一边的绳子用力抽,原本系在城头的活结便松开来,绳索坠落在两人身边。

  “回去的时候不能再爬城墙了吧?”

  “不爬了,你也爬不动,可以找附近的农户帮忙,订一车菜蔬,过城门时行点好处,一般也不查验过所。”

  “你这种歪门邪道是真的多……先到户县,去新西村,铁腰帮有人在那落脚,我要先见他们的老大。”

  “不需要休息?”

  “没时间,我们在城外没有任何情报,对方走了一天了,虽然路上一直有游侠纠缠,此时也应该到了户县落脚。今天不咬上他们,等明天游侠儿散去一些,就再也抓不住了。”

  “送我见到铁腰帮的帮主后,你马上去盯住波斯人,我这边就不用管了……”

  二人一边计较,一边摸黑赶路,虽然季风对城外道路还算熟悉,此时只能借助朦胧天光,也实在快不到哪里去。

  一直到辰时正,两人才远远看到有村庄的轮廓出现,而村庄往西不远处,就是户县县城。

  铁腰帮众的特征十分明显:他们腰上都系着熟铁打成的护腰,说是甲胄吧,又没多少实用性,说是装饰吧,又不怎么好看。这么一件四不像的东西,官府倒也懒得去追究他们的谋逆之罪了。

  楚天舒通报过后,拿出了制糖法做由头,铁腰帮众知道他的身份,又见他二人一身是伤,还带着一具重弩,便知事情非同小可,赶紧让二人在农户中等待,差人去通报曹先。

  此时稍稍空下来,楚天舒便拿出一直藏在怀着的两个土制手雷,打算改进它的引信。

  小心扣开铁筒上面的泥封时,楚天舒的手都在发抖。

  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成熟的火药,硝化甘油的性质极为扯淡,有时候颠簸几下就会自己爆炸,有时候拿到火里去烧也不会爆炸,混合了硝化纤维后,能稍微稳定一些,但没有靠谱的稳定剂,安全性还是不能让人放心。

  等到两个手雷的引信都被取出,楚天舒吩咐季风把手雷拿到外面用黄泥暂时封住口,然后离得越远越好。

  暴露在流动空气里的硝化甘油会发生什么事情,鬼才知道。

  然而季风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就回来了。

  “你不看着?被人拿了怎么办?”

  “我藏好了,没有人看得到。”

  “那也得看着,万一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说不好就得爆炸。”

  “……你都这么说了,我为何还要去?”

  楚天舒无奈地笑了,他还以为季风真的是个混不吝呢。

  “来,既然这样,你帮我把这些蜡烛化开。”

  唐朝已经有了石蜡,也就是白蜡,但是颇为贵重,楚天舒本想让季风出城之后再找,但后者说城外村庄乃至县城里,想找白蜡都不容易,最后还是想起家里有少量存货,是几个肉行供货的掌柜送来的礼物,便又跑了一趟,取了出来。

  季风把蜡烛化开,楚天舒则把原来的引信小心地拆成极细碎的颗粒,然后用石蜡进行钝化,截取了一小段之后,发现燃速已经降下来了。(涉及火药钝化的敏感技术,不写了)

  楚天舒示意季风去把那两个手雷拿过来,后者便小心翼翼的一手端着一个,走进屋里,路上遇到想要过来帮忙的帮众,把他低低的一声叱骂吓退了。

  “不想死就别靠这么近!”

  众人看他浑身是血,显然是个狠角,又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这两个铁筒,一时间都猜不透那里面是什么,只当那里面装的是一些剧毒的毒物之类。

  进了屋里,楚天舒小心翼翼打开泥封,稍微想了一下,让季风要来一瓢水,用筷子一滴一滴地滴了进去,感觉差不多了,才将新的引信插进去,又做好了泥封。

  等到这些事情做完,楚天舒右肩上的伤口便又裂开得更大了。

  他全身冷汗,甚至比做完面对刺杀时还要紧张,衣衫仅仅地贴在身上,等出了门,晨风一吹,反倒觉得清爽了许多。

  “做完了?”

  “做完了。”

  “放哪了?”

  楚天舒轻轻拍了拍怀里,季风不动神色往侧边移动了两步。

  “放心,用湿布包好了,封好了口,便没那么危险了,一般情况应该不会炸。”

  两人谈话片刻,曹先便带着几个帮众随从赶到了。

  第一眼先看到了楚天舒,衣衫上尽是血渍,右肩用白布包扎起来,身后还背着一把重弩。

  杀头的买卖。

  再看他身边的季风,也是浑身浴血,脸上尽是杀伐之气,这种神色他再熟悉不过,也不知道这两人是取了多少人命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前来相见。

  还没说话,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如果对方要对白糖的事情兴师问罪,那他恐怕只能退让。

  听人说楚天舒是个读书人,还是个风流浪子。

  我呸!

  此时城中的事情还未传来,他只能猜测是否是哪个帮派沉不住气,居然想要对楚天舒的白兔糖坊下手,看眼下这情景,多半没落着好。

  曹先也顾不上拿捏他“平康帅”的身份了,主动走上前去,跟楚天舒叉手见礼。

  “楚老弟,怎么搞成这样!是城里有难事了?你放心,我不日便回城,倒是无论如何都给老弟助拳一二……”

  楚天舒还没开口说话,对方就自顾自的拉起了关系,他此时伤口疼痛,便也顾不上客套,挥手打断了曹先。

  “曹帮主,明人不说暗话,咱俩从未见过,但我已算计你们一个月了,制糖法的风声就是我放出来的,为的就是引你们出来。”

  曹先愣住了,他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的,这算是算计吗?

  消息倒是屡次被推波助澜,但哪怕楚天舒不做任何事情,他自己也会动手的。

  “楚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制糖法我们自然是想要的……”

  “你别废话了,我疼的厉害,长话短说。那个张闻达,他手里的消息大多是我从胡商口里套出来,又通过中人给他的,否则以你们的水平,拿不到这么具体的时间和路线。

  本来我还有其他几家选择,但他们魄力太小,连出城的人都没几个,眼下只有你们合用。

  我要你们做的不多,你不是要劫胡商吗?我帮你劫,把他们杀干净,制糖法我直接给你。”

  曹先张口结舌,突如其来的消息直接掀翻了他这一个月的布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子之人,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就被别人拿捏得死死的。

  楚天舒……

  他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什么酒后失言,什么流连彩楼,估计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只是要杀那些波斯人,却苦于没有人手,才布了如此一局,等自己安排好人手出了城,退无可退时,再来与自己谈条件。

  也许从他第一天踏入平康坊,他的目标就已经定下了。

  就只是要杀光那些波斯人而已。

  但曹先不是没有选择,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收兵回城,却可以拒绝楚天舒的要求。

  行劫和杀人是有区别的,从己方的损失来说,杀几个和杀光这中间,隔着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损失。

  “我得知道楚老弟这么做的理由,也得拿出让我满意的条件----要杀人,光是那制糖法,就不够了。”

  “条件,马上就谈,我保证会让你满意;但理由,曹帮主,你们这一行,有这样的规矩吗?如若不想做,直说便是。”

  “楚老弟,今日一见,我也知道你非池中物,但若要合作,我总得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否则,恕我无能为力。”

  这倒并非完全是耍无赖,曹先此时虽已经箭在弦上,却还没有到不得不发的程度,如果他生性谨慎,是有放弃行动的可能性的。

  楚天舒想要利用他们的力量,不仅仅行劫,更要杀人,所以站出来谈;

  而曹先知道这一点,便以此为要挟,想要对方主动把把柄交出来。

  楚天舒可以把理由告诉对方,但他不想现在就示弱。

  示弱了,以后做起生意来,就不好谈了。

  “既然曹帮主如此谨慎,那无能为力便无能为力吧,只是今日你见过我,又不肯帮我,那以后长安相见,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狂妄。

  曹先气笑了,杀了不入流的几个闲汉,就要来铁腰帮面前大放厥词?

  “楚天舒,既然你有此言,那便是与我铁腰帮为敌,以后便如你所说,不死不休。你以为你宰了几个泼皮,就够资格与我铁腰帮叫板了?”

  楚天舒看也不看他,推开房门,走出去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对曹先说道:

  “曹帮主,昨夜波斯杀手突袭我曲池坊家宅,院子毁了大半,现下他们应有十三具尸体,停在万年县衙门。我够不够资格,曹帮主可前去一观。”

  沉默。

  楚天舒跨出房门,却突然被拉住了。

  “哎!你看你!楚老弟!脾气怎么这么急呢?再谈谈,再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