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英语中,表示“你”的单词是“thou”,而不是“you”,另外整体的语法也跟现代英语不同,这么说吧,古英语跟现代英语几乎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语言。
这个时代,波斯的商人遍布亚欧大陆,他们即使说能懂英语,懂的也是古英语,对楚云舒说出的这句必然出现在小学英语教材里的“很高兴遇见你”,是绝对不会有除了疑惑之外的表情的。
所以在对方脸色变化的一瞬间,楚天舒的心就止不住地沉了下去,又带着些许靴子落地的踏实感。
他只是想钓鱼,但钓上来的是条鲨鱼,既然这样,那就得好好看看这条鲨鱼是要杀,还是要用了。
裨灵思的神色里有震惊、惶恐、疑惑、欣喜,简直与楚天舒看到火纸时的神色一模一样。
楚天舒虽然只是试探性地一问,可也做好了应对这样结果的准备,此时看到对方愣神了一瞬,便抢在对方前面,继续开口用英语说道:“很高兴遇见你,我远方的朋友。”
裨灵思回过神来,用锐利的眼神盯住楚天舒,看了几秒钟,突然像是卸下了防备一样,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
“是啊,在这里,大概只有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吧。”
楚天舒也笑了。
“既然这样,便不用改天了,现在就去商馆吧,我有很多情况想向你了解,你也许也会有想问我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与旧世界全然不同的时空里,用他自己颇为熟悉的语言交流还是第一次,毕竟大唐的官话跟后世的普通话可不是一回事。
这让楚天舒产生了少许的归属感,甚至还有安全感,不过还快便被他狠狠地压到了心里。
墨阳见此情景,只当两人突然找到了能互相沟通的语言,又看裨灵思挥手示意他上前带路,便默默地走到了前面。
去往商馆的路上,裨灵思几次想要开口,均被楚天舒用礼貌而坚定的微笑拒绝了,他便也悻悻地转头,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很好,这很好。一个沉不住气的所谓强者,未必会比一个冷静的懦夫危险。
进了商馆,裨灵思挥开左右随从,带着楚天舒进入一间偏僻的耳房,坐下之后,迫不及待地打断还在欣赏屋子布置的楚天舒,开口说道:
“你来自哪一年?”
言语中的暗战,从这一刻起,便在两人之间悄然展开。
“2015年。”楚天舒简单地回答道。
“你们有多少人?”
“说实话,我已经来到这里近五年了,最近才到达长安,除了你之外,我还没有遇见过别人。”
“国家呢?瞧我问的,自然是中国……中国好啊,你们是丑国的敌人,那你就是我们的朋友。你对我们不好奇吗?”
楚天舒听着他急切的语气,心里又轻松了一些,对方刚开口,就已经把有可能是他们最大的底牌都暴露出来了----他们不止一个人。
“其实没有什么好奇的,无论你来自哪里,在这个全新的大陆上,只有我们是同一阵营,我可以慢慢问。”
俾斯麦狠狠点了点头,眼神中散发出不加掩饰的赞许。
“就是这样!我们曾经被压迫了上千年,真主终于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业火焚尽我们的敌人!你是朋友,我是说,如果你还有其他伙伴,我们也可以是朋友----我们不必彼此争斗,还有新大陆等着我们去拓展!”
新大陆,很诱人的想法,但楚天舒在听到他言语中那两个字后,就已经放弃了与他们合作的打算。
毕竟曾经的世界里容不下两个霸主,现在的世界也是一样的,更何况,他们比那个曾经的霸主要更危险----危险得多。
唯一的问题在于,是作为暂时的盟友,还是一开始就不死不休?
对方已经暴露出了一些东西,但这还不够,他想要确认,但不想问得太明显。
“确实如此,不过,在谈论这些事情以前,我倒是有一件事情很好奇,你们有发现伊玛目的踪迹吗?”
这些人的信仰分成了两派,其中激进的那一派里,信仰伊玛目是他们的基本特征。
“伟大的伊玛目!”听到这个名字,裨灵思将身体微微转向西方,沉默了数秒,才回过头来继续与楚天舒交谈。
“很遗憾,我们并未发现他的踪迹,但我相信他迟早会出现,我们只需要静待神迹的发生。说到这里,神迹本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确实如此。”楚天舒言不由衷地答道,但脸上却是虔诚的表情。
神迹?他倒是更愿意是有某些来自更高层次的科技力量,出于他暂不知晓的目的将他抛到了这里,不过追究这个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我似乎还没有自我介绍。”
裨灵思把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连续紧张和激动的情绪让他有点口渴了。
“我们来自波斯,这是你知道的,我们把自己叫做‘神选者’。2015年……你肯定已经知道了那一场伟大的复仇,2001年,我们就是在那时候来到这里的,20年了。从你来到这里时,也已经过去了15年,那里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呵,2001年。
楚天舒总算搞清楚了他们是些什么货色,心里的戒备越发厚重。
对方的思路颇为混乱,也不知道是性格如此,还是情绪激动之下的失态表现。明明是在陈述,突然间又向他发问。
“还是那样,争斗不休。跟你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你们的敌人变得更加强大,而我的国家,也在艰难求生。”
又是言不由衷的回答。其实楚天舒很想告诉他,到了2021年,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国家将他们的敌人逼到了墙角,甚至迫使那个敌人的领袖拿出了歇斯底里的阴谋。艰难是自然的,但那可不是求生,而是争霸。
但这样的事情,说给他听,他也不会相信。
华夏五千年的风骨脊梁,从不需要觍颜以示人。
“所以我们在这里就要结束那样的历史!你看,就像我说的!我们果然是朋友!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不起,我有点太激动了……我们来自2001年,在这里,我们已经把自己的力量渗透到了许多地方,波斯、大食、拂森,我们在等待一个时机,去夺回我们的圣城。你过得辛苦吗?我的意思是,来长安之前?我听说长安之外的其他地方并不如长安繁华。”
又是这样。
“当然辛苦,我流亡了许多地方,也只是在这两个月,才凭借着一些饮食上的知识,获得了一份生计,不,不是白糖,白糖其实是几个老师傅发明的。是一些中国菜的菜谱……”
楚天舒有些无可奈何地开口回答,当然是按照临时编写出来的剧本。
----等一下,有些不对劲。
他回答得,太顺畅了。
虽然在来商馆的路上他拒绝了对方的交流,为自己编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背景,但在这一场谈话里,他几乎是有问必答。
节奏被带走了。
裨灵思从始至终表现出来的狂热和喜悦,以及对方迫不及待把家底交代干净的架势,让楚天舒不自觉地松懈下来,然而此时回想,他真的从裨灵思的言语中获得了多少有用的信息吗?
再想起对方震惊之后陡然松懈的笑脸,和一路上屡次要打断自己思考的举动,楚天舒手臂上的汗毛一瞬间便如过电一样,战栗着竖起。
“中国美食!哈哈!这正是我想要找的东西,你不知道,长安的食物,比起我以前在熊猫餐厅吃过的中餐,差的可太远了。我怎么又跑偏了,该死!我们现在仍然在波斯,主要是经商,售卖一些传统的货物,当然也有新的东西,比如火纸,我们把它卖给杂耍艺人,这很赚钱!你能认出我,也是因为火纸吧?那可是天才的发明,你肯定看过这样的魔术!”
太可惜了,如果这个问题早一轮提出来,你说不定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
楚天舒自然地抚了抚手臂,对方的话音刚落,便惊讶地回答道:
“火纸?那是很特殊的东西吗?我其实一直以为那是这个时代本来就有的把戏,就跟喷火术一样。难道不是?算了,我认出你是因为别的事情,准确的说是好几件事情。”
楚天舒当然是因为硝化纤维才确认对方身份的,但是连续多次的观察,他也发现了一些其他的端倪:对方穿的是多层皮革制作的厚底鞋,他的身材有明显的系统性训练的痕迹,在斥责自己的伴当时偶尔会蹦出来几个阿拉伯语脏话……
这些细节的说服性很弱,楚天舒也不能确定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的过度解读。
就比如脏话这件事,他在阿语区跑过业务,也不能免俗地跟大多数出国的同胞一样,日常用语狗屁不通,脏话学的溜熟,但这些脏话到底是哪个世纪出现的,他心里就没谱了。
如果不是有火纸,这所有的细节加起来都不能够证实对方与穿越者有什么关系,但此时此刻,用来倒果为因地说服对方,肯定是足够了。
等他一件一件说出自己的所谓“猜测”,裨灵思便又大吼大叫地称赞起来。
“楚,你真是个天才!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有如此多的地方与这些土著不同----我不是歧视,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我来到这里已经20年了,我以为我已经跟他们一样了,真是没有想到!楚,你愿意帮助我们吗?不,对不起,不是帮助我们,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到更多的朋友,然后一起开创我们的事业。你有其他怀疑的对象吗?不对,长安那么多人,你是否需要我给你帮助?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我可以留下几个伙伴,他们都很可信,他们会成为你最好的帮手!”
楚天舒几乎要压抑不住心里厌恶的冷笑了。
试探我?如果我拒绝这样的监视,你会亲自动手解除我的威胁吗?
不,你回不去了。
对不起,无辜的商人们,但命运如此,加入他的商队,也许是你们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错误的选择。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需要人手,并且十分迫切,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再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楚天舒得到了一些虚伪的坦诚,也从对方的破绽里,推测出了许多他真正想要的信息。他在心里将裨灵思和他的同伴们做了一个初步的勾勒。
技术集中在火药方面,已经有了十分可怕的突破;管理能力较差,但通过宗教控制了数量极大的教众;二十年内生产力的进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教众里大量平民食不果腹;笼络了大量资源,但还没有真正掌握政治力量……
至于裨灵思?一条可怕的毒蛇,可惜脑容量跟人比起来,还是太小了。
丰盛的晚宴之后,俾斯麦如他所说地将两名胡姬送入了楚天舒的卧房,与此同时,他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羽毛笔写下了自己对这个穿越者的判断:
随和,世故,带着中国人里常见的懦弱;没有特别的信仰,意志力也很薄弱;极聪明,观察力过人;在之前的世界里是个爱研究美食和各地文化的历史教师,没有任何实用的技术背景;虽然热爱自己的民族,但对国家不怎么忠诚;很有诚意,拿出了白糖配方作为礼物……
猜对了一条呢,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