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兰波
短短几天,沈彦北已经消瘦许多,黎歌约他出来吃烤肉的时候被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又什么都不敢问,默默地多夹了两块肉放在烤盘上。
沈彦北被她的眼神看的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小丫头想什么呢!真不该把那几个本科的小孩拉来做壮丁,实验顺序都搞错了,害得我连熬了三个晚上才补完。”
黎歌一边翻着烤盘上的肉,一边把烤熟的夹给沈彦北:“师兄辛苦啦,身心煎熬,多吃点补补。”
沈彦北手下一顿,他看了一眼认真烤肉的黎歌,有些无奈地说:“人小鬼大,什么都瞒不过你。”
突如其来的坦诚和示弱,让黎歌有些不知所措,她担心沈彦北把一切都闷在心里,积郁成疾,又怕他说出口后,自己却没有办法安慰他。她不想贸然去打探沈彦北的私事,就像沈彦北即便早看出黎歌与陆楠潜之间关系不一般,却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成年人之间交际界限大概就在此吧。
好在沈彦北也没有多说,他看出黎歌的担心,只淡淡地笑:“别担心,比这更难的都过去了。”
黎歌默然,应该是一段惨烈痛苦的青春过往,
黎歌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无疾而终或是支离破碎,一段感情什么样的结局会更让人耿耿于怀,恋恋不忘?过去她始终固执地认为,一段支离破碎,无可挽回的感情更让人难忘,就像花开至荼蘼突逢暴风雨,打碎一场花事,只余满地残红,电光火石般,张扬忘我,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可如今才觉得无疾而终更加折磨人,它在一个个午夜梦回不断浮现,迫使人不断地回想反省,诱惑着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想,不可终日。
好在无论如何,沈彦北和那个女孩的故事都已经有了一个确切的结局,沈彦北不是一个频频回头看的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总能走出去。
沈彦北从黎歌手里拿过夹子,提醒道:“肉都糊了,你又神游到哪了,和我讲话有这么无聊吗?”
黎歌的脸被炭火哄得热热的,她笑得眼睛弯弯的,有点孩子气的天真,她举起柠檬汁和沈彦北碰杯:“师兄干杯,明天一定会更好的。”
沈彦北看着她的笑脸,眉宇间郁气消散,他配合她的傻傻的孩子气,轻轻碰了碰她的杯子,笑容一如往常温暖:“会的。”
饭后,两个人慢慢地朝着地铁站走去,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间还藏着幽深错落的老旧小巷子,青石板路有些凹凸不平,黎歌慢悠悠的闲逛着,看着两边灰白的墙上染上被岁月侵蚀出的灰黑色印记,那是春日里苔藓和藤蔓爬过的痕迹。
经过一个幼儿园,里面传来孩子的笑闹声,黎歌的眼睛亮了,她小跑着过去,指着幼儿园的大门说:“这是我小时候呆过的幼儿园。”
沈彦北缓缓地跟上她的步伐,伸出手抚摸那块年代已久的门牌,笑着开口:“真巧,也是我小时候呆过的幼儿园?”
黎歌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沈彦北只是微笑,黎歌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开口:“难道你是大头哥哥?”
沈彦北轻笑:“终于认出来了,还不是很笨。”末了,他有些无奈地摸摸头,问道:“我的头真的很大吗?”
噗……黎歌震惊之余还是笑了出来:“现在没有啦,但是小时候是真的蛮大的。”
黎歌惊喜又意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沈彦北想了想:“确切来说,应该是你入学前,我看过院里的新生名单,你的名字很特别,估计和你同名的也很少吧。”
说起这个黎歌有些羞愧:“是吗?我一直都记不得你的名字,小时候叫你大头哥哥叫习惯了,都忘记你本名了。”
沈彦北倒是不意外,黎歌那时候比同届人小两岁,那个年纪有的小孩可能还没开始记事。
两个人绕着幼儿园转了一圈,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黎歌记得的事情不多,只捡印象深刻的事情说,黎青岩和林杉时常腾不出时间来接黎歌,因此,她经常成为幼儿园最后一个离开的小朋友,沈彦北和母亲就会陪着黎歌,说起这个,黎歌饶有兴趣地问起来:“阿姨现在怎么样?”
沈彦北也微笑:“我家太后……就那样呗,身体很好,没事出去旅旅游,在家就学画画,做瑜伽,顺带着操心我的终身大事。”
他突然转过头看黎歌,半开玩笑说道:“如果当年我爸没有调职离开,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会不会我们都顺利一些?”
黎歌看着从栅栏里伸出得香樟树叶,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依然青翠,却不再是春日和盛夏的那种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嫩绿,是岁月沉淀的苍翠。人生就是这样奇妙,在某个节点,做出的一个决定就足以在未来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成为梦想跌进现实的分界点,正如蝴蝶效应,而有趣的是,我们在做决定时却无从知晓,这会否是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她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沈彦北的目光在幼儿园的周围扫了一圈,释然一笑:“走吧,我还要回去把材料再审核一遍。”
黎歌点了点头,跟在沈彦北的身后,一辆红旗车驶过,黎歌靠边避了避,沈彦北索性让她走在里侧。
前方又传来汽车驶过碾在路上的声音,那辆车去而复返,慢慢倒车停在了黎歌身边,这次离得近,黎歌总算是看清楚了车牌。
黎歌觉得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手紧紧握成拳,不自觉的微微颤抖,甚至想转头夺路而逃。
车上的人不准备给她这个机会,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子,走到后排开了车门。
从车上下来一个挺拔健硕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有着中年男人的沉稳和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看到黎歌露出了些许笑意,眼角有深深的纹。
陆叔叔老了许多,妻子离世,儿子决裂,仅仅过去四年,仿佛老了十岁。
黎歌张了张嘴,紧张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死死的扣在一起,喉头哽了一下,紧张的咽了咽,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艰涩:“陆叔叔。”
陆建国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沈彦北,他转向黎歌:“这位是?”
黎歌介绍道:“这是我师兄。”
沈彦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不卑不亢地迎上陆建国的目光,问了声好。陆建国点了点头,目光一瞥就看出黎歌拘谨和不安,这里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开口道:“黎歌,咱们很久没见了,今天正好碰上,愿不愿意陪叔叔吃个饭?”
陆建国以前总和江晚音一样叫她眉眉,如今也连名带姓的叫她,不知不觉中生疏了许多。
黎歌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好,和沈彦北告别,上了车。
沈彦北目送车子离开,白色底的车牌开头是“南a”,南京军区司令部的车牌。
黎歌拘谨地坐在后排,和陆建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问了黎歌的近况,黎歌也一一回答了,其实她的答案并不重要,她和陆楠潜的近况,陆建国一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一时之间无话,黎歌转头看窗外,却发现不是开往龙蟠东路的方向,汽车沿着北京西路前行,拐进了颐和路。
黎歌诧异,还未开口,陆建国就解释道:“我搬家了。”原来的房子太大了,又太空了,年纪大了,容易触景生情。
陆建国的新住处在颐和路上,和繁华只一墙之隔,却保留着几分静谧,高墙内的洋房别墅有上百年历史,一路上常看到“南京市政府历史保护建筑”的牌子,或是民国时期“xxx旧居”。高墙铁门,有隐于浮世的神秘感。
小别墅不大,两层的花园洋房,进屋以后,一个面生的阿姨迎上来:“先生回来了。”看到黎歌以后有一丝诧异,很快又微笑道:“小姐好。”
黎歌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完全是陌生的环境,杨妈也离开了,换成了一个陌生的阿姨。
陆建国把外套递给她,吩咐道:“晚上做几道小女孩爱吃的菜,再加一份甜品。”
阿姨不由多看了黎歌一眼,答应下来,就下去忙了。
陆建国带她去楼上书房,看来是有事情要谈了。陆建国在沙发上落座,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即便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都保持端正的坐姿,他招呼黎歌过来坐下,黎歌在他左手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挺直了腰。
陆建国看她拘谨的模样有些心酸,曾经他们真的亲如一家人,也是真心把黎歌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陆楠潜沉默寡言,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而黎歌年少心性,活泼爱笑,她的到来让整个家都热闹了几分,黎歌也乐于和他们亲近,陆建国又一向对她慈爱宽容,纵的她性子也有几分傲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楠潜他……有没有为难你?”
是指陆楠潜做她导师这件事吗?黎歌愣了一下,斟酌着回答:“没有,楠潜哥他……他是很专业很负责的一个老师,要求有时候比较严格,但也是为我好。”
陆建国点了点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茶杯里起起浮浮的茶叶,心中稍安。
这里的书房大小远不能和原来的那个相比,只有简单的陈设,黎歌看到书桌上还摆着陆建国与江晚音的合照,一看到这张照片,黎歌的喉咙就像被狠狠扼住一般,愧疚与痛苦几乎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内心的侥幸和逃避一下子就被击溃,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黎歌,是因为你才造成了这个幸福家庭的破碎。
照片是在陆家别墅花园里拍的,背景里是开的正好的微月,是江晚音最喜欢的薰衣草浅紫色。江晚音依偎在陆建国的怀里,笑得一脸幸福。
这样恩爱的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而吵架呢?是什么事情会让江姨心脏病发?黎歌怔怔地看着那张合影,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黎歌强忍着眼泪,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啜泣,她艰难地说出那句对不起。
陆建国眼神中闪过诧异,他听到黎歌压抑的声音传来:“如果不是我胡闹,让楠潜哥来收拾烂摊子,他也不会来不及接江姨的电话,如果那天他接到了江姨的电话,也许还来得及抢救,就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黎歌张了张嘴,喉咙似乎被一团棉花堵住,只有眼泪肆意地流下。
陆建国看着黎歌脸上的痛苦的神色,终于出声劝慰:“不,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他似乎难以启齿,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说下去:“那天,晚音在楠潜刚出门没多久就打了电话给他,本想问他出了什么事,那时候……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发生争执。”
原来那通电话不是求救的电话,黎歌愣在原地,弄清这件事情原委的心思更加坚定,她颤着声音问出口:“可是,叔叔你怎么会和江姨吵架呢,你们那么恩爱,到底是什么事情……”
“碰!”书房的门被狠狠地撞开,打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黎歌回头看,陆楠潜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
下午他出门时,碰到了独自回来的沈彦北,一问才知道,黎歌和她的叔叔离开了。陆楠潜的脸色是沈彦北从未见过的凝重,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陆楠潜就快步离开了。
一整个下午,他像发疯似的回了大院别墅,空无一人,又打电话给陆映虞,才问到陆建国现在的地址,而一进门,就看到黎歌满脸泪水的样子。
陆楠潜此刻的脸色和那个夏夜的神色重合在一起,看着他大步向自己走来,黎歌下意识地后缩了一下。也许是这个动作惹怒了他,陆楠潜的脸色更加难看,一把把她从沙发上扯起来,黎歌挣脱不开,被他拉着往门口走。经过书桌时,陆楠潜顿了一下,他拿起桌上的照片,冷笑了一声,面色阴寒地看了一眼陆建国,嘲讽地笑了,他轻蔑出声:“真可笑。”
说完狠狠地把那张合照砸在地上。
黎歌大惊失色,她很快反应过来,甩开陆楠潜的手,一边去扒拉玻璃碎片中的照片,一边说:“陆楠潜,你是不是疯了。”
还没碰到那张照片,陆楠潜一只手就把她拎了起来,黎歌挣扎着,却敌不过陆楠潜的力气,连拖带扛地把她塞进车里。
陆楠潜的车刚开走没多久,一辆军用jeep停在洋楼前,陆楠渊一下车,就看到别墅的门大敞着,陆建国的警卫员小王站在楼下客厅,一脸颓然的样子。
陆楠渊看着屋里乱糟糟的样子,就知道陆楠潜刚走没多久,他叹了口气,映虞说楠潜问起二叔的住处了,他就知道要出事。
陆建国静静地站在书房里,沧桑又颓然,他站了许久,终于蹲下去,拂开玻璃渣拿起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笑容温婉的女人,他苦笑着开口:“晚音,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