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 章

  塘向上张望。一片不规则的光(现在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是红色)就在他正上方。这时,光亮可以照清紧贴在他周围的东西。等他看清一切时,发现自己正仰望着一个漏斗型的缝隙。下口在他所在的洞顶,就在头顶上几英尺远的地方。上口显然是在另一个更高的洞的地面上,光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可以看到那漏斗坑坑洼洼的壁,壁上微微有些光,上面覆盖着相当讨厌的、一条条、一块块果冻般的植被。水像是温雨一样从上面涓涓流下,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这温水和那红光都表明上面的洞是被地表下的火照亮的。读者不会明白,兰塞姆后来想到这事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稍有可能,他就立即决定进入上面的洞里。他现在想,当时真正促动他的是对光的渴望。第一眼看到那漏斗型的裂缝时,他就恢复了自己世界的空间感和比例感。这简直就像把他从大牢狱里救出来一样。这似乎让他明白了更多关于当时处境的东西:重新给了他整个空间方向的参照系,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几乎不能说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此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可怕的、黑咕隆咚的空间中去那个煤灰和尘垢的世界,那个不知大小,不知长短的世界,那个他一直在其中流浪的世界。可能他当时还以为,只要他走进有光的洞里,无论跟踪他的是什么,都会停止跟踪。

  但想进洞绝非易事。他无法到达那漏斗的入口处。就算他跳起来也只能够得着墙壁上植被的边缘。最终,他想出来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计划,但这也是他能想出的最佳计划了。这里的光刚好能使他看清楚沙砾中有一些石头。他马上干了起来,想在水塘中央堆起一个石堆。他干得相当兴奋,经常不得不把干好的推倒重来。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把石堆堆得足够高。当最终堆好时,他浑身是汗,摇摇晃晃地站在堆顶上,但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他不得不揪住头上方两边石壁上的植被。他相信好运会眷顾他的,植被是不会被拽下来的。他尽可能迅速地半跳半拖地把自己吊上去,因为他确信,就算植被结实,也不会长时间不掉下来。就这么东弄西弄,最后他竟然成功了。他背靠着裂隙的一边,脚蹬着另一边,像一位攀登者爬烟囱一样挤进了裂隙。厚厚软软的植被保护着他的皮肤。向上挣扎了几次后,他发现通道壁很不规则,用通常的方法根本就无法攀爬。温度上升很快。“我真傻,居然上这儿来。”兰塞姆说。不过,话音刚落,他就来到了顶部。

  刚开始,光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当终于可以看清周围的环境时,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大厅里火光一片,给他的印象是,大厅似乎是掏空红泥而形成的。他沿着厅的长边望去,发现地面向左边倾斜。右边向右上方倾斜,似乎是一个悬崖的边缘,峭壁旁边就是一个发出炫目的光的深渊。一条宽宽的浅河沿洞中央流过。洞顶高得不见影儿,但一堵堵如山毛榉树根一样弯弯曲曲的石壁直插黑暗之中。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通扑通地走过小河(水很烫),走向悬崖边缘。火似乎是在他下面数千英尺之处,他看不到火坑的另一边,火焰在火坑里膨胀着,呼呼作响,不停翻腾。他的眼睛只能承受大约一秒钟。他转过身来,洞的其他地方似乎还是一片漆黑。他热得浑身难受,于是从悬崖边缩回身子,背靠着火坐着,试图集中思想。

  他的思想是以一种未曾预料的方式被集中起来的。韦斯顿(如果是韦斯顿的话)最近鼓吹的有关宇宙的全部景象以不可抗拒之势如坦克车般突然袭来,控制了他的大脑。他好像开始明白他一生中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那些鬼魂,那些该死的鬼魂是对的。皮尔兰德拉的美,绿夫人的天真,圣徒们所受的苦和罪,人的慈爱都只不过是表皮和外在表现。他所称的各个世界不过是各个世界的外皮,只有地表下四分之一英里那么厚。从那里穿过数千英里的黑暗、寂静和地狱之火,一直到每个星球的中心才是“现实”之所在空荡荡的、被废掉的、彻头彻尾的白痴所有的灵魂与此毫不相干,在它面前一切努力皆枉然。无论是什么东西在跟踪他,它都会从那个潮湿黑暗的洞穴里上来,都会被立刻从那个可怕的通道里排出来,而他随后也会死去。他眼睛紧盯着他刚刚从中出来的那个洞口。然后“我同样在思考。”兰塞姆说。

  一个在火光下猩红色的人形做着不自然的“非人”类的动作,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到洞穴的地面上。那当然是那个“非人”。它拖着断腿,下颌张得像死尸的下颌一样。它直起腰来,成站立姿势。不久,别的什么东西紧跟在它身后从洞里出来了。先出来的东西看着像树枝,紧接着是七八个亮点,像一个星座那样不规则地凑在一起,再接着是一堆反射着红光的管状物,像是被抛过光似的。当树枝状的东西突然分解成细长的电线般的触须,星星点点的光变成了像贝壳头盔似的头上的眼睛时,他的心猛地一惊。可以看得出,紧随其后的那个大家伙有一个巨大的、差不多是圆筒形的躯体。吓人的东西随之而来它长着尖角,许多条腿是长在一起的。就在他以为看到了整个躯体时,马上又来了第二截躯体,紧接着又是一截。这玩意儿由三部分构成,只有一个类似黄蜂腰的东西把三者连起来。但三部分似乎并不真的在同一条线上,这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个被踩扁了的、巨型的、多腿的、摇摇晃晃的残体。它就站在“非人”身后,所以二者的影子合二为一,大得吓人,在后面的岩石墙上晃动。

  “它们想吓唬我。”兰塞姆心想。就在这时,他深信是“非人”召集了这个在地上爬的大家伙,而且在敌人露面之前,那些邪恶的思想就通过敌人的意愿被灌进他的大脑了。想到他的思想可以从外面被支配,这激起了他的愤怒,而不是恐惧。兰塞姆发现自己已站了起来,正朝“非人”走去,而且在用英语说着什么,也许是些愚蠢的话。“你认为我会容忍这些吗?”他大叫道,“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它不是你的,我告诉你!出去。”他边叫边从小溪边捡起一块锯齿状的石头。“兰塞姆,”“非人”哑着嗓子说,“等等,我们俩都中了圈套了……”但兰塞姆已经开始行动了。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走我是说阿门。”兰塞姆边说边使尽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扔向“非人”的面部。“非人”如同一根铅笔一样应声倒下,脸被砸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兰塞姆看也不看一眼就转向另外那个吓人的玩意儿。但那个吓人的东西到哪里去了?那玩意儿还在那里无疑是个形状怪异的怪物,但所有的憎恨从他头脑里消失了,无论是当时还是其他任何时候,他都再也想不起来了,也无法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