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自缢

  话到了嘴边,傅长缨却是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元贞皇后是病故,而且是突然病故。这事在当时是举国震惊的,只是众人没来得及为这位皇后感伤,西北十三州就沦陷了。

  如今这钩吻一现,岂不是在告诉沈娇娘,当初元贞皇后的死可能另有蹊跷?

  沈娇娘的脸阴沉无比,她夺过傅长缨手里的香囊,收拢在袖中后,快步朝殿外走去。她从没见过小姑姑用这个,所以她要去问问赵尚宫,这个香囊在赏赐下来之前,是被用在什么地方的。

  去往赵尚宫院子的路并不长,沈娇娘却走得相当地艰难。

  她心跳如鼓,耳中咚咚直响。

  若小姑姑不是病故,那么谁会是下黑手的那个人?

  华妃?皇帝?还是李绩?

  沈娇娘并不想去怀疑李绩,但若是皇后孕有子嗣,那么即便是太子李瑁被废,最后也轮不到他来当这个皇帝。

  会是他吗?

  如此想着,沈娇娘脚下步履匆匆。

  姜越之自太极殿出来时,又与沈娇娘打了个照面,这一回,他提步跟上去,问道:“沈尚宫这是着急去哪儿?”

  心中急切的沈娇娘本不愿理他,却突然停了脚步,捏着袖笼中的香囊,转身凝视姜越之。

  她不说话,姜越之便有些奇怪,遂主动开口问道:“沈尚宫为何这般看我?可是我做了什么令沈尚宫不满意的事?”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沈娇娘屈膝一礼,垂头轻语:“我有一事要请教姜国公,不知姜国公可愿意告知?”

  “但说无妨。”姜越之兜袖答道。

  既得了他这么一句话,沈娇娘便拉着姜越之到了无人的廊下,问道:“姜越之可知道元贞皇后当初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皇后生病,宫中太医署都会有案牍记载,病名,用药的时间,分量等等,半点差错也不敢有。沈娇娘后来想法设法地去翻看过小姑姑当日的记录,里面有条不紊地记录着所有的细节,她没能从案牍中找到纰漏。

  姜越之听到沈娇娘如此发问,愣了一下,回答道:“急病,太医署的案牍该是有详细记载的,怎么,沈尚宫没有去看过吗?”

  “我要的是真相。”沈娇娘上前一步,目光狠厉地直视姜越之道:“什么样的急病会让元贞皇后在不到三个时辰里病发到亡故?”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两宫之间的长廊,檐下无人,只有安静的过堂风吹拂而过。

  沈娇娘在说完之后,抬手一把揪住姜越之胸口的衣服,将他拉得俯身靠近自己,继续说道:“姜国公想要杀我,想要将沈家置之死地,这些我都不在乎,合该让我在遭受这些没来由的怨恨之前,知道这恶臭的深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字一句,宛如泣血。

  姜越之的眼睛一点点变得黝黑、深邃,他嗅到了沈娇娘身上的那股幽香,隐隐约约的,让他的意志一点点被瓦解。心中那堵好不容易重新树立起的壁垒轰然倒塌。

  清风将这一抹幽香带得浓烈了起来。

  想要张口说话的姜越之像是感觉到了沈娇娘那细腻柔软的肌肤一般,整个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该有的妄念一点点滋生。

  接着,他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回答道:“她是自缢。”

  四个字,便足以打碎沈娇娘所有的念想。

  她浑浑噩噩地松开姜越之的衣服,跌坐在地上,袖笼中的香囊也滚了出来。

  姜越之俯身将人同香囊一道捞起来,抱在怀里,用袖摆挡住,接着便往百福殿去了。一路上有宫人觉得奇怪,但也不敢朝姜越之身上多看几眼,一个个低垂着头,请安问好。

  “娇娘,皇后在得知兄长出事之后,就选择了自缢。”姜越之在沈娇娘耳边低语道。

  蜷缩成一团的沈娇娘不想听。

  在她的记忆中,小姑姑永远是那个温柔和亲的形象,况且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她怎么可能自缢?

  她不会自缢的。

  姜越之像是猜到沈娇娘心中想的什么一样,继续说道:“皇后娘娘自缢一事,包括我在内,只有四个人知道,她本不必要走到这一步……但她腹中的胎儿因为惊闻沈越一事而受了惊……”

  流产?

  难产?

  沈娇娘听得眼眶发红,咳血不止。

  “最后皇子早产,生下来的是个死胎,所以皇后娘娘一时想不开,走上了绝路。”姜越之耳语完,抬脚跨进百福殿,将宫人内侍都拂退之后,将沈娇娘放在了榻上。

  他俯身看着咳了一身血的沈娇娘,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娇娘,不要吓我——”

  姜越之说着要转身去叫御医,但沈娇娘却是连忙抓住了他的衣袖。

  “为什么是死胎,不可能是死胎,皇后身边有专门保胎的嬷嬷,怎么可能产下的是死胎?!”沈娇娘双目猩红地扯着嗓子问道。

  这宫里到底有多黑暗,沈娇娘再清楚不过了。

  是谁对元贞皇后腹中胎儿动了手脚?

  姜越之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抬手摸着沈娇娘的脸颊,柔声说道:“娇娘,并不是所有的悲剧都是阴谋,起码元贞皇后的事不是,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说完,他将香囊放回了沈娇娘的掌心。

  沈娇娘攥着香囊躺倒了榻上,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枕头上,晕染开了一大片。

  恨意,是沈娇娘赖以生存的希望,她恨先帝,恨李绩,恨姜越之,更恨这个皇宫。她将小姑姑的死,父亲母亲的死,悉数怪罪到这座深宫头上,并从这股恨意中汲取力量。

  可现在,其中一个环节崩了。

  沈娇娘固执地拉着姜越之,不放他走,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白。

  “好,我不去……”姜越之展臂环着沈娇娘,十分温柔地说道。

  乘人之危也许不道德。

  但姜越之非常私心想要这一段和睦相处的时间更长久一些,他怀中温香软玉,我见犹怜。

  “小姑姑是不会自尽的。”

  沈娇娘渐渐地,只是执拗地低喃着这句话。

  等到姜越之稳定了沈娇娘的情绪,抱够了之后,连忙叫来了御医。

  “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静养便可。”御医在望闻问切之后,如此嘱咐姜越之道。

  百福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正陪着贤妃在御花园中闲散观花的李绩,他顾不上同贤妃假意敷衍,直接摆驾去了百福殿。

  沈娇娘正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枚香囊。

  李绩命内侍们留在殿外,自己则快步拂袖进了正殿,寻去榻边之后,急切地握住了沈娇娘垂在一旁的手。

  “到底怎么回事?御医说是气急攻心,怎么会突然气急攻心的?!”李绩急躁的扭头喝问姜越之。

  他这几日忙着安抚三妃,去沈娇娘那边的时间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心虚地担心沈娇娘是不是吃味了。

  这是一种相当别扭的情绪。

  他既担心沈娇娘的身体,又对沈娇娘吃醋这一件事暗自窃喜着。

  姜越之木着脸拱手答道:“沈尚宫是知道了元贞皇后病故的真相。”

  “什么?!”李绩怫然起身,怒斥姜越之道:“你怎么能将这事告诉她?这是小事吗?这事关元贞皇后的名声!事关皇室名声!”

  呵斥完,李绩又颓然坐了回去。

  他揉了揉额角,摆手对姜越之继续说:“罢了,罢了,娇娘聪慧,她若是问你,那就势必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瞒是瞒不住的。”

  姜越之没说话。

  在这件事上,他先说,那他在沈娇娘的心里便要不同于旁人。

  沈娇娘迷迷糊糊中,就听到了李绩在训斥姜越之,她挣扎着动了动,想要起身睁开眼看看是谁,但她太累了,还没动弹起来,就被按住了。

  按住她的自然就是李绩了。

  李绩将沈娇娘抱在怀里出了百福殿,他倒也没亲自抱着走路,坐在软撵上优哉游哉地回了甘露殿。

  姜越之在后头恭送圣驾,眸子里却闪烁着志在必得。这个天下,他会帮李绩守好,而沈娇娘,他也会带走。

  第二日,沈娇娘在香软的被子中醒来,一侧头,正好就对上了李绩的睡颜。

  “醒了?”李绩在沈娇娘动的那一瞬间就醒来了,他自己先坐起来,随后将沈娇娘搀扶起来,关切地摸了摸沈娇娘的头。

  “谢陛下留我一夜。”沈娇娘说话的声音相当嘶哑,喉头隐隐作痛。

  李绩下床汲着靴子去倒了一杯热茶回,他将热茶递到沈娇娘手里,说道:“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昨日我见你胸口一滩血迹,差点吓得跪倒在百福宫。”

  他有意逗沈娇娘。

  沈娇娘抿了一口茶,惊讶地打量了李绩几眼,问道:“陛下可有伤着?是我不好,不该莽撞地就去跟姜国公打听旧事。”

  这一点上,沈娇娘和姜越之总是有着出奇一致的计策。

  那就是在皇帝面前始终保持着坦诚。

  不管所做之事是不是对己身有利,在坦诚以待的那一刻起,皇帝心中的度量就会歪上几分。

  李绩果然满眼疼惜地凑过去吻了吻沈娇娘的眼尾,说:“那件事我本不愿意告诉你,怕的就是你无法接受,病故……总要比自缢好一些……如今既然叫你知道了,我便也不会再藏着掖着,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

  这意思就是,不必去劳烦姜越之了。

  姜越之纵然在李绩心中是值得信赖的,并且因为其宦官的身份,而免除了李绩旁的担忧,但李绩私心并不想要沈娇娘和姜越之有除开公事以外的接触。

  沈娇娘当然能听出李绩这话里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之后,嘶哑着嗓子问道:“那陛下可否告诉我,我小姑姑腹中为何会是死胎?是有人暗害于她吗?为什么这个香囊里会藏有钩吻?她在宫中的生活,并不如她向我展示的那般好,对吗?”

  一口气问出所有问题之后,沈娇娘捏着那枚香囊,伏在李绩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李绩怜惜地拿过她手上的茶杯,解释道:“娇娘,我知道你担心元贞皇后是被害,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宫中并没有人能害到她。”

  接着,他垂眸看着沈娇娘手里的香囊,说:“这枚香囊我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元贞皇后曾将宫中所有贴身使用的东西都置换过一遍,若是这香囊有恙,那么想必就在那次置换时,换了出来吧。”

  不,不对。

  这是小姑姑赏给赵尚宫的。

  沈娇娘相信她的小姑姑是个明媚善良的人,如果小姑姑知道香囊中有钩吻,那么她绝对不会将这个东西作为赏赐。

  注意到沈娇娘的沉默之后,李绩拍着她的背,缓缓说道:“斯人已逝,娇娘,你需要朝前看……沈家的人如今已经安全到了陇西,等到他们建功立业之时,我便将他们重新赐官,如何?”

  这话是李绩临时想到的。

  为了能让沈娇娘开心起来,李绩能允许自己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错。

  沈娇娘摇了摇头,说:“陛下不必为了讨我欢心而做这些,如今我知道了真相,也只是为小姑姑感到悲伤罢了,并不会因此而寻短见。”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却又说着为李绩考虑的话,仿佛是爱极了李绩。

  而她的眼中,只有冷漠。

  李绩陪着沈娇娘坐了一天之后,便拗不过沈娇娘,送她回了阆苑,临走时嘱咐宫人好生照顾沈娇娘,这几日内宫事务就不必来烦她了。

  沈娇娘前脚乖巧地卧床休养,等李绩后脚离开阆苑之后就爬了起来。她匆匆将东珠镶回香囊上,随后便在脸上扑了些粉,点了口脂,出门去找赵尚宫了。

  在离开之前,沈娇娘将香囊里的东西悉数掉了包,换上安全的香料之后,才将香囊换给赵尚宫。

  那厢赵尚宫没料到香囊找回来得如此之快,她十分欣喜地从沈娇娘手里接过香囊,然后将沈娇娘拥入怀中,一迭声地说着感谢的话。

  “姐姐,能问一下吗?这香囊……当年皇后娘娘是为何会赏赐给姐姐?”沈娇娘抱着赵尚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