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异口同声

  出了地牢,沈娇娘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后头姜越之兜里不知什么时候揣了个苹果,屁颠屁颠地跟上去,问道:“沈督军现在饿不饿?若是饿了,我这儿有果子。”

  苹果在这地方可不容易见,刚才闵正川在地牢里便是刻意在王沛江面前削苹果,食物的香甜能在人绝望时跳动人的思绪,这边是闵正川的意图。如今姜越之手上这个,看着要比闵正川的那个大些许,分外透红可人。

  “姜国公不是想清楚了?为何要来讨好我?”沈娇娘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苹果,掂了掂,继续说道:“后日便是十五,姜国公可是想好了如何去钓鱼?”

  这人虽然发疯,可暗处该运筹帷幄的那是半点没落下,就冲这一点,沈娇娘也不得不严肃以待。

  “既然王吉想要越过王馥做这家主,乃至江山之主,那么自然是要把王馥请到台面上来的。”姜越之有问必答。

  王家如今的家主王诩,是个不折不扣的清高文人。其膝下有三个儿子八个女儿,家中大小事务都是由长子王馥在操持,而王馥,也正是九公主李胥如今的夫婿。

  次子王吉——如今沈娇娘与姜越之口中这位祸事头子,他上有聪明厉害的大哥王馥,下有芝兰玉树的弟弟王骏,上下都比不过的情况下,便将狠劲都用在了努力便会有回报的读书一事上。只是他性子桀骜不驯,在琅琊郡,乃至整个大兴,都留有许多逸闻。

  说回王馥。

  这人自小便聪颖,年少成名,考取了状元,为官之后,又一路顺风顺水地做到商州刺史之位。他在李蒙出事之前便自请辞官,以换取王家产业无恙,其后更是三度上书陈情,以退为进,请求皇帝夺了他的睢陵郡公的爵位。

  李绩登基之后,王馥是唯一一个尚保有爵位的外戚。

  这样一个有审时度势之能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弟弟在干抄家灭门的买卖,怕是当下便会大义灭亲,将人扭送到御前去。

  姜越之所想,也是沈娇娘所想。

  王吉要造反,却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王馥,两兄弟争执争执,才能给西北两地的将士们喘息的机会。

  刚才在地牢里,姜越之诓王沛江说,灵州的安北大都护张将军已经率了他的六万七千人经略军去了琅琊,这话是假的。

  北边战事告急,张丘即便是有通天之能,如今也决计去不到琅琊。

  所以姜越之才急。

  若是王吉手上真的有铁器与精兵,那么在大兴两处交战的紧要关头,王吉还真有可能成为这乱象中的渔翁。

  沈娇娘不知道姜越之是在撒谎,但她隐约也能猜到一点。别人不知道北边的战事如何,作为督军的她是再了解不过了。

  陶宏宇和彭罗象在陇右道与吃饱喝足的回鹘人打得不可开交,张丘与梁毓二人在北境是半刻都抽不开身,这时姜越之说张丘领了经略军去琅琊?

  分明是在说鬼话,哄骗王沛江与姚旬君的。

  两人行至营帐门口,沈娇娘倒也没矫情,大大方方地撩着帘子请他进来,说道:“突厥人自己如今都不稳固,突骑施和坚昆蠢蠢欲动,两头饿狼就看着来煦动不动,若来煦动,獠牙怕是要咬到他的脖子上了。”

  梁毓管的凉州是为了阻断蛮撩之间的来往,张丘的凉州是捍御突厥王帐的中坚力量,而北庭节度使来煦与右武卫大将军崔秀,便是北庭不可缺少的东西两部分。

  来煦到底有多厉害?

  单看崔秀领着天兵军五万多人打突厥人就已经是十分吃力了,可来煦偏偏能领着不过两万余人的瀚海军,打得突骑施与坚昆三年不敢来犯边境。

  所以,来煦的话,从前在先帝那儿管用,如今在李绩这儿也管用。

  “早在最开始陛下要治理外戚时,来老将军便已经千丁玲万嘱咐,让陛下切莫要动崔秀。如今在我离京之前,他老人家更是点名了要防李蒙,防王家。”姜越之敛眸垂首进了营帐,十分熟络地坐在了桌边。

  来煦如今已经五十有四了,再过几年,怕是连刀都提不动了。他退之前,若是李绩不能将突厥与回鹘之间的事处理好,便是遗患无穷。

  “王吉的兵若是要藏,应该会藏在这儿。”沈娇娘走到沙盘便,伸手一指,指着汝阳说道。

  王馥聪明,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发觉自己的弟弟在谋划什么。所以王吉绝不可能将铁器与募来的大军藏在琅琊郡附近。

  汝阳这一处地方,是王吉亡妻应若兰的老家,王吉每年的九月初三都会去汝阳祭拜亡妻,并在汝阳滞留数月。

  这事说起来还是当初李蒙说给沈娇娘听的,他拿这事当做宣扬王吉深情的切入点,想以自己的叔叔深情,来侧面表示自己的深情。

  如今沈娇娘细细思忖片刻,便察觉出其中异样来了。

  王家没有分家,王吉要想瞒过王馥起事,那么势必是要寻一个安全又不会让王馥起疑的地方,亡妻的老家便是一个不错的角色。

  姜越之像是看出了沈娇娘在想李蒙一般,起身到沙盘边,抬手取了一杯红色石子落在山南西道的滨化上,说:“除汝阳之外,还要查的地方便是滨化。王吉在滨化有一处私人讲学的学堂,一年只上三次课,皆在四月。”

  也就是说,四月份时,王吉会在滨化逗留,而到了下半年,他则会去汝阳。若是筹措人手,置换铁器,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他谋划了。

  想到这儿,沈娇娘侧眸与姜越之一对视,两人快步到了书桌前,各扯了一张宣纸出来,几乎是同时提笔润墨,开始写字。

  信是送往长安。

  两个人写的是不同的话,但意思却是一样的。如今纵观大兴上下,唯一一个有能力带兵去琅琊威慑王吉的人——

  “裴镐!”

  “裴镐。”

  沈娇娘听到自己和姜越之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裴镐因为被卷入了先太子李瑁一事中,锒铛入狱,至今还被关在南阳郡里,等候那日李绩抽出空来了发落他。

  之所以关在南阳郡,是因为裴镐本身便是南阳郡郡公。

  他起家与左拾遗,后授谏议大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做的都是文官,提的都是纸笔,可他之后第一次出人河南节度使,便建下了赫赫武功,所以才被册封为南阳郡公。

  和来煦一样,裴镐是天生的战场指挥官,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事有着别具一格的见解与谋略。若他不是站错了队,如今应该还领着他的清海军在岭南绥静夷僚。

  李绩不会想到要去用裴镐,其他大臣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

  “裴镐领兵去琅琊制住王吉,你去汝阳,我去滨州。”沈娇娘搁下笔,回到沙盘前将滨州地界上的红色石子两指一捏,抛上了姜越之。

  姜越之双手合掌接住,摇头道:“若王吉是在汝阳或滨州屯兵,那么你我贸贸然过去势必会十分危险,不若让裴镐领兵去滨州,我们二人一道去汝阳。”

  “你的意思是,让王馥在琅琊牵制王吉就够了?”沈娇娘蹙眉道。

  傅长缨适时地在营帐外咳了一声,说:“两位,闵将军请你们过去。”

  “傅大哥进来吧,我这儿有两封信给你,还望傅大哥快些送去长安。”沈娇娘过去将姜越之手里的信拿过来,折好之后,分开放入信封之中。

  姜越之却是把那枚石头贴着胸口放好,接着转身提笔又开始写写画画。这一次,他信的题头是给王馥的。

  “王馥若是牵制不住王吉,那么他被王吉做掉,倒也不冤。”姜越之边写边冷笑道。

  外面傅长缨听到沈娇娘说话就连忙进来了,他接着信,看了一眼姜越之,问他:“姜国公那儿是还有?”

  “嗯,有劳傅侍卫了,等我们离开百服,还请傅侍卫留在闵将军身边,帮衬一二。”姜越之拱手朝傅长缨一礼。

  那厢,闵正川久等不到姜越之和沈娇娘,便自个儿寻过来了。

  他一听说姜越之和沈娇娘要赶去汝阳,便快步过去拽着姜越之的手,一迭声地问道:“二位去了汝阳,那老夫这儿抓行商该如何是好呀?”

  沈娇娘打袖解释道:“闵将军别急,方才姜国公已经同傅侍卫说过了,由傅侍卫留在百服城里帮将军您一起行事。如今陇右道各处行商只进不出,寻回粮草,斩草除根也只是时间问题。”

  听她这么一说,闵正川便放心了,点着头说:“两位思虑周全,甚好,甚好。”

  “既然是这样,那老夫就放心了。”闵正川点了点头。

  刻不容缓之下,沈娇娘与姜越之当天便整装出发了,百服离汝阳可谓是千山万水,即便是疾行不停,也得走上两个月,再耽搁,怕是王吉已经整军进发长安了。

  因为走得匆忙,沈娇娘甚至没空来得及去安西王府看一看沈家的人。

  姜越之许是猜到了这一点,御车时,便有意经过了安西王府,让沈娇娘与等在门口的沈家人打了个照面。

  亲人面目越来越模糊,沈娇娘拂落帘子,收回了视线。

  “沈督军觉得,汝阳的可能性有多高?”姜越之故意引开话题,没话找话般的问道。

  沈娇娘将手肘搭在车窗上,半垂着眸子说:“滨州不比汝阳,滨州的学堂有王家的人,除眼巴巴地守着王吉的学生意外,仆人中怕是也少不了王馥的人。若是他在滨州与募兵之事牵扯,难免会引王馥的怀疑。而汝阳——”

  在汝阳时,王吉只会住在自己的别府,届时他只要假借悲伤的借口闭门不出,谢绝见客,然后私下里悄悄出府行事,便能瞒天过海了。

  姜越之摆了摆手,走得潇洒。

  雨是第二天下午停的,沈娇娘因为淋了雨,到下午是开始有些发热,但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多添了一件衣裳。

  营帐外头守了士兵,防着她冲动。

  但只有沈娇娘自己清楚,昨夜的冲动不过是她在做戏罢了。

  旁人眼中,她是因为担心延误军机,所以才会想要冒雨趁夜赶往拜城,但她实际上连玄铁剑都没带,为的只不过是刺激姜越之上那戏台子。

  姜越之看出来了。

  风疏雨骤之中,姜越之将她扛在肩头,与她低声说道:“娇娘,我知你意,亦知你心,只是我终究不忍你受伤,哪怕片刻、些微。”

  雨大,除了她之外,再无人听到。

  沈娇娘散乱着长发,胡思乱想着抱臂走出营帐,她是故意留下那柄剑的,也是故意让姜越之看出她这出戏的破绽。

  这份故意之中,到底夹了多少私心,她自己是不清楚的。

  李绩对她好,是因为想要从她身上汲取爱慕和崇拜,这份好是有前提,有限制的,而姜越之不同。

  所以沈娇娘怕了。

  她在下马车,看到姜越之的目光时,心中就已经咯噔响了一声。那样的目光她很陌生,可她却又十分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执拗、贪妄、爱慕与惧怕。

  这样的人尤其可怕,因为你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疯了。

  因此,沈娇娘想要将他朝外推,起码要推到对自己安全的距离。

  副将疾步过来,单膝跪下,禀道:“督军,雨停了,众将士已经整理好了余下粮草,可以出发。”

  沈娇娘吸了吸鼻子,略微皱了皱眉头,敛眸道:“整军出发。”

  “是!”副将应了一声,忙起身去了外头。

  趁夜蹚河的姜越之和傅长缨没有出事。对他们而言,即便河水湍急,即便河床发软,他们若真想要过河,也不过是废些时力罢了。

  一路上,傅长缨于夜色中身手矫健。

  他以河床间的石头为落脚点,稳步前进,甚至还有心思与姜越之闲聊:“姜兄不觉得,今夜娇娘有些急躁吗?”

  大雨瓢泼,这句不大不小的话其实传不开,但姜越之却是冷着眸子一个纵身落到了傅长缨的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