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诫之所以能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在后来好几次营救城中百姓时,路过王家铺子,发现王家铺子外面虽然看上去被毁得差不多了,里头却还有伙计在贼眉鼠眼地偷运着东西。
一开始,许诫很生气。
可他没有办法,王家铺子都安置了好些精壮汉子做打手,这些人一脸凶煞相,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为了其他人,许诫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林尩带出去的兵一个都没有回,许先生觉得他们是去了哪儿?”沈娇娘又问。
一旁的平姑呸了一声,愤愤地说道:“林大人是找上蔡和新蔡两地借的兵,林大人一死,听路过的行商们说,上蔡和新蔡马上就戒严了,出入都受到了严格的管控。肯定是他们两府的县令伙同郎陵山的山匪谋害了林大人!”
新蔡县令张守坤,上蔡县令尹建文。
这两府的县令都是忠厚老实之辈,且是李绩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按理说,应该是不会与王家,或是与山匪勾结才是。
然而,此前已经有了传闻中两袖清风的康由校是个贪官污吏的先例了,沈娇娘此时没见到张守坤和尹建文,也不好妄下结论。
姜越之抱臂靠着墙,换了个姿势,插嘴道:“张守坤和尹建文这两个都是陛下同一时间提拔上来的,他们二人互为同窗,说结交,那肯定是有的。只是……人我倒是见过,还算本分。”
如果不是大兴急需地方官,如张守坤那样老实巴交、只会着文章的酸腐书生,断然是不可能坐上县令之位的。
尹建文却不同。他出身沧州,家里清贫,举全家之力供出了他这个进士之后,便陷入了重重负债之中。尹建文需要做官,需要帮家里尽快还债,需要大笔大笔的钱。
所以,尹建文倒是比张守坤要更有可能勾结王家。
“不过,这都是我们的猜测而已,我觉得我们还是去一趟府衙比较好。”姜越之说着,一只手搭在了沈娇娘的肩上。
沈娇娘面无表情地屈指弹开他的手,随后扭头对许诫说道:“谢谢许先生为我们介绍了这么多,的确,我们应该出去看看,若是能遇到个把郎陵山的山匪,那就更好了。”
正当许诫想要劝他们的时候,那厢甬道了传来了拍门声。
“娘——”
小孩子的大嗓子穿透了地窖的门,直达地底。
平姑连忙把小宝儿往身边大孩子的怀里一放,提着裙摆就快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再回来时,身后便跟了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
姑娘身上裹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巴掌大的小脸隐在兜帽里,只能看到削瘦的下巴。她走到室内之后,细白的手连忙将兜帽拂到后头,露出娇若牡丹的面容来。
峨眉杏眼,眸中莹莹。
“囡囡!”许诫大喜,起身风风火火地朝那姑娘跑过去。
姑娘也是脸上带着喜色,展开双臂便扑进了许诫的怀里,脆生生地喊了声爹之后,仰头说道:“我从滕县一路到这儿,路上已经有了许多流民了,想着汝阳情况会好些,没想到汝阳情况如此严重!”
说道这个,许诫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就不打扰许先生您血亲重逢了。”沈娇娘拱手一礼,与姜越之一道往甬道走去。
平姑愣了一下,没让开身子,问道:“怎么?姑娘是要去哪儿?眼下外面已经彻底黑了,您这出去,怕是会很危险。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吧,虽然简陋了些,但好在安全。”
那一脸脏兮兮的小孩子也从平姑身后探出头来说道:“是呀是呀,外面可危险了,姐姐要不歇一晚再走吧?”
沈娇娘俯身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弯眸道:“不了,姐姐要出去打山匪哦,要是把山匪打跑了,你们就安全啦。”
“这……这怎么能行?那些山匪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姑娘您切不可冲动呀。”平姑跺了一下脚,还想要劝。
许诫这时松开女儿,转眸对平姑说道:“这两位的身手,怕是要比我们见过的那些江湖侠客还要好。只是,身手虽好,却是双拳难敌四手,两位的确是得小心谨慎些。”
后面这句话,自然就是在对沈娇娘与姜越之说了。
姜越之颔首一礼,说:“我等是奉陛下之命,过来查明汝阳情况的。如今既然知道了汝阳祸首是在那郎陵山的山匪,那就绝不可能姑息贼寇……”
他本是要说一通长篇大论,给李绩做点民心的,却被沈娇娘粗暴地打断,拉着往外走了。
沈娇娘与姜越之从地窖里出来时,外头的确已经彻底天黑了。他们从原路往外走,没走多时,便听到外面主街上有哒哒的马蹄声。
不是零星的,而是十分有序的、密集的马蹄声。
头顶新月垂枝,沈娇娘猫在一侧客栈的屋顶,仅仅漏了半张脸出来往下看。而姜越之则是攀到了一侧矮墙的墙头,躲在阴暗处观察长街。
就算已经听过了许诫的猜测,知道那些郎陵山的山匪很有可能是训练有素,并与守捉、王家勾结的,但沈娇娘在真正看到这一个场景时,也还是深深地被震撼到了。
月色笼罩下的汝阳长街,一伙着装整齐,行进十分之秩序的蒙面人在一横队的骑兵的带领下,穿市而过。
排头一共十个骑兵。
骑兵的前头,是一个穿着白色骑装的面具男,发髻高高地用一个玉冠束着,看背影,雄壮威武,气度不凡,不像是山匪能有的气势。
‘跟上去。’底下的姜越之比了一个手势。
这当然不用他强调,沈娇娘已经一个躬身弹射出去,几个点纵之后,在下斜的屋瓦之上,掠过无声。
这群人的终点是汝阳府衙。
白衣面具男勒停马匹之后,翻身下马,口中说道:“他们办事不利,便指望我们来给他们擦屁股。笑话!我们要做,那就要做那最好的,兄弟们说是不是?!”
“是!”
“是!!”
后头的那群蒙面人举着寒芒四射的宽刀高声呼喝。
看这群人的这股士气高昂的劲,沈娇娘猜测他们是第一次入城,并不知道城中暗地里还藏着好些百姓。
紧接着,那白衣面具男抬手朝排头的骑兵动了动手,示意他们入府衙去,自己却是拂袍一甩,大喇喇地坐在了府衙门口的台阶上。
随后,沈娇娘清楚地看到,一旁有一个蒙面人提着一个大木箱子出来,半跪在白衣面具男的右边,为他张罗着好些物什。
等到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沈娇娘才发现,这人是在给白衣面具男准备煮茶的用具。
那厢,姜越之已经于无人处翻身如了府衙的院子。他轻身闪入黑暗之中,几个翻滚,便在低矮的窗边不声不响地滚了过去,最后撑着那群骑兵还没点灯,便翻身跃入正堂,一个垫步飞上了正堂的梁柱,蹲在了梁柱上头。
“咱们这是要搜什么啊?”其中一个带头盔的骑兵进了正堂翻箱倒柜之余,高声问道。
他身边好几个人都在埋头找东西,没回他。
过了一会儿,正堂另一头的一个骑兵将书架子整个儿地推到在地上,一面躬身去翻找,一面说道:“还能找什么,当然是找白虎部没找得到的东西,不是说那个林尩抓到了姓王的什么把柄吗?怎么,姓王的自己没来找过?不可能吧。”
这人明显是这一群骑兵里说话最有分量的。
因为他一开口,其余人就热络了气氛,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时不时交头接耳一番。
有一人翻找了柜子,发现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便直起身子说道:“要我说,我们跟着玉公子过来,也就是打打下手。他什么也不说,让我们盲找,自己却坐在门口喝茶,这算个什么事啊?”
“嘘!”
其他人几乎是立刻就转头示意他噤声。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咱们议论归议论,不该说的话不能说。玉公子不是已经说过了,只要咱们找到了那东西,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咱们要找到的,不会错。”一开始的那个开腔的骑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昂头说道。
被训了话的这个骑兵耸了耸肩,不再继续说了。
他们这一群人在正堂里找了半天,把整个屋子翻得是乌烟瘴气,最终却是无功而返,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往外走。
此时坐在门口的这个白衣面具男已经喝了第三轮茶了,月上中天。
沈娇娘瞧着那一群垂头丧气的骑兵走出来,就知道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遂靠近了些,打算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回玉公子,属下已经把正堂翻了个遍,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为首的骑兵单膝跪下,垂头禀道。
哗——
滚烫的茶水转瞬间泼了骑兵一脸。
白衣面具男冷眼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骑兵好一会儿,接着抬脚直接将他给踹倒了。“废物东西,找完正堂,不会去议事厅看看?不会去长史院看看?这么大个府衙,非要我手把手地教你们如何去找个东西吗?”
他说完,偏头去看那一群蒙面人,大手一挥,朗声继续道:“都给我进去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东西找出来!白虎部那点狗东西胆敢瞧不起我们,我们就得做出点事来让他们看看!”
一声令下,群起而动。
沈娇娘蹙眉昂头看了一眼府衙里头,有些担心还在里头没出来的姜越之。
但其实姜越之已经不在正堂了。
那些骑兵在进入正堂之后,找的都是书本之类的东西,对于其他东西是半点眼神都没分过去。这样一来,姜越之便大胆猜测,他们要找的应该是书一类的东西。
各处府衙虽然有着不太一样的搭建图纸,但总的来说大同小异,所以姜越之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府衙里的政务厅。
虽然一处府衙里,摆书最多的应该是长史院,但只有政务厅里的书籍和纸张是最为繁杂,也是最为混乱的,因为各处的大小事务最终都要归拢到政务厅里来,在这儿分类之后,转呈府衙各分管的官吏。
等到姜越之在里面找了一圈,摸了基本他自认为是可疑的几本装订册子装入怀里时,外头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他连忙环顾一圈。
左右窗户都被封严实了,屋顶过高,一时间难以翻身上去。
吱呀——
门被推开。
蒙面人举着火把走近政务厅,一群人站在门口瞧了一眼,留了三个人进政务厅,其他人便继续往下一处地方去了。
姜越之躲在矮柜里,屏住呼吸,从柜门之间那一条细小的缝里去看外头。
“唉,要是咱们真的找不到,回去是不是要被白虎部那群人笑话了?”一个蒙面人踢踢踏踏地往姜越之藏身的矮柜里找,嘴里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一说到这个,旁边的人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回他:“可不是?公子出来时,可是放了狠话的,这要是空手而归,咱们谁的脸上都挂不住。”
“要我说,肯定是王家的人已经找过了,要不咱们怎么可能来了三拨人都没找到?这屁大一点地方,还能在金玉两位公子的眼皮底下藏住东西?”另一人靠在门口,没打算找。在他看来,这府衙怕是早就被翻了个遍,他们这群后来者,怎么可能找到东西?
被这人这么一说,其他两个就好像幡然醒悟一般,达成了共识。
三人懒散地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伸手将地上的那些废纸和书籍拨弄着,开始聊些不想关的其他事情。
姜越之在里面听着壁脚,直到其他地方的蒙面人找完了回来,政务厅这三个才意兴阑珊地起身,口中应和着,喊自己也没找到。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门口的白衣面具男在听到下属一个个汇报说没找到东西时,脸上是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沉了下去。
啪!
他手中的杯子被他捏了个粉碎。
不等这他发火,一旁那个帮他煮茶的蒙面人便连忙过来,建议道:“公子,不如去林尩的家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