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少年失笑不看他,腾身跃起身形如电,六次起落,单脚足尖落在六个不同的位置。
咯吱咯吱金属碰撞声传入耳中,声音来自地下,与此同时他们站立的地方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忽地有一块地升起来寸许,少年弯腰待要将那块凸出的方形地块拉开,就像那是一扇门一样拉开。
张奎毅然跳上那凸起的方块拦住他,“这在大宸只有历代的皇帝和北司衙的第一人知道,你身份不明,我断然不能容你如此。”
“我张奎也许不配,但这是北司衙的最后一丝尊严了,你要打开这里,除非我死!”
他心一横,闭上眼等着迎面劈来的致命一击。
想象中要命的一击迟迟没有落下,他没有看到此时的黑袍少年面露讽刺,提起他后颈上的衣领如同拎着一只死狗,将他随手放在一旁嗤声笑道:
“这时候表忠心不觉得太晚了吗?你给乌木扶雷做事这么久了,不是大宸的人,自然也不是大宸的官,倒是,突伦二王子属下的官。”
咔哒一声轻响,地库的门被打开,入目是向地下绵延的台阶,少年一把拉过张奎将他推下台阶,自己在后跟随。
张奎方才被他一顿嘲讽,只是面色更加青白,他一级一级台阶缓慢往下走,口里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独属于北司衙谍报系统的机密?”
北司衙在突伦的谍报中枢建有一座地库。
自大宸太祖皇帝建国时便与突伦交恶,他派出心腹潜藏月氏城内建立谍报网,当时挖掘地库主要为了藏兵,以便于在大宸兵临月氏城下那一日里外策应。
但直至今日也没有等到大宸反攻突伦兵临月氏城的一天,这地库逐渐也被离任北司衙谍报负责人用作他途。
是当今的皇帝在当年身为莅王质子在京时,先帝在一次醉酒后点名让他随侍,将这秘密当做玩笑告知了他,皇帝在承晔出发前来突伦时告诉了他。
虽然是历代皇帝和北司衙头脑都会知道的秘密,但当今的皇帝毕竟不是先帝指定的储君,上位是宫乱发生后的意外,按常理来说自然不可能知道的。
因为他的沉默,走在前面的张奎再一次停下,狭窄的通道被他堵住。
“你到底是什么人?”
承晔有些恼怒,不耐道:
“你,没有资格知道我的身份。还有,我第一次进了这地库,看见你在这里藏的东西……”
他目光雪***视着在下一级台阶上的张奎。
“你是知道当年这地库因何而造的,所以,当我看到你在这里藏的那些东西时,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死人了。”
他替乌木扶雷效命,与他合力赚钱,向大宸走私的乌香就藏在这里。
他荼毒母国百姓、讨好敌国贵族赚来的金钱也藏在这里。
藏在太祖皇帝用来藏兵攻城,雪国耻扬国威的地方。
本来,张奎刻意迟发谍报、走私乌香这些罪责被查出之时就是个死人了,只是他现在想到了这个死人更好的利用价值而已。
张奎垂下头继续往前走,他还真没资格阻拦这少年。
只有通道入口的墙面上烛台被点燃了,张奎知道这少年至少已经进来过一次了,因为他每次都是单独进出,离开之后会将灯火全部熄灭。
循着烛光的余辉,能看到台阶下的地库入口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他家中的护卫厨子马夫仆人乃至美妾婢女都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俯身在脚旁躺着的婢女鼻下一探,是还活着。
“是阿诺用了毒”,少年看他一眼,神情冷漠。
“带你过来是想让你知道,我非是凶残之人,你只管听我安排做事就好。”
张奎点了点头,他此时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
承晔面上一冷,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只因方才进地库时张奎那点坚持,不知为什么就起了杀念。
他扫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人,“这些人里都有谁知道地库的事?”
张奎连连摇头又摆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连儿子我也没敢说,这里藏的东西,大多都是我自己一点点带进来的。”
“乌香是找了两个下人帮忙的,事后……事后就把他们除掉了。”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求仁得仁,承晔心道。
“这些下人之后阿诺自会施救。”承晔道。
“我要你继续留在此地替我打探消息,有任何信息不许瞒我即刻告知。”
“继续将你现在的店开下去,你仍然做你的东家,但是要服从我手下掌柜的安排,生意往来出账入账必须在他的监控之下。而我们两家的关系,需要瞒着外面的人,在外面,我们是独立的两家店。”
“至于这些人,你仍然可以继续用”,承晔扫视了躺在地库中的人,“会有解药给他们,但为防不测,阿诺会给他们同样的药,跟你的一样。方便你辖制,也方便我们控制。”
这就是要他做的事吗?张奎竖起耳朵听着,都不是难事,只不过捞不到什么大钱而已。
不过,他也不敢想了,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握在人家手里,哪还敢想着钱财。
“在前面的前提之下,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月氏城里跟突伦王族贵胄的生意,我只希望我们自己的这两家店来做,其他的对手,你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做我们的对手。”承晔道。
“随后我会派我的掌柜来找你,你想要做什么,先禀告他之后再做。”
“让对手不要做我们的对手”,这个要求给出了极其宽泛的自由度,作为生意老手来说,坐起来并不难。
张奎躬身应下,暗暗长出一口气。
看来是真的利用自己来做生意,没有做什么要死要活的危险事啊。
不死,也没有生不如死就好。
少年看着他,目色凌厉,“地库的秘密不能信泄露,包括地库里这些人,你自己想办法收拾。”
张奎应声是,忽地一拍脑袋,再度扫视躺在地上的众人,在目光望向婢女中的一个只穿了亵衣的貌美女子时如同见了鬼一般。
“她她……昨晚不是死了?”
他指着那女子,脖子如同被人掐住了一样。
他昨夜被人提着按在房梁上,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女人的头在儿子胸口放着,自己儿子一身是血。
少年笑了笑不理他,自顾自拾级而上往地库外去,张奎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此刻院中的情景与方才下地库之前一样。
张运仍然仰躺在地上似乎是睡着了,阿诺和那少女并排坐在廊檐下,少女将摘下的一朵粉色山茶花撕下花瓣洒落在脚前的小土丘上。
张奎感到一阵寒栗,方才画眉惨怖的死状又浮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肉也开始隐隐发疼。
那少年向她们招招手,“妹妹,把那个玩具拿来给张老爷看看。”
少女抬头愣了半刻好像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旋即眉眼弯弯笑着跳起来,“你说那个东西啊。”
她噔噔噔跑进房内,对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
张奎又是一阵悚然,要给他看什么玩具?
大半生没有过的惊吓仿佛已经在这一天一夜里受够了!
他们若是再有什么花样,保不齐自己都要吓死了。
少女怀里抱着一样东西跑到他面前,笑容绽开在脸上。
“就是这个,你看。”
她举起手,托着一个……人头。
一声被吓破了胆的嘶喊被扼住,因为那少女将人头进一步送到他眼前,这才看清那是用白布为底绣出来的。
是的,足以以假乱真的绣工,眉眼,鼻梁,红唇,耳朵,乃至鬓角和髻子,都是绣出来的。
黑袍少年和阿诺交代了些什么,走过来拉着少女与他告别。
“张老爷,我说的那件事需要立即就做。”他说道。
张奎应是,“我心里已有了想法。”
二人行至侧门,自己将门打开走出去了。
张奎眯起眼,明明他们逃命的时候是从外面锁了,这是什么时候开的门?
眼睛一花,侧门旁种着的一丛灌木中无声无息长出一个人来。
是长出来,就像那些花草的幼苗一样长出来的。
这个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人很高,长手长脚,他好似一瞬间就走到张奎旁边。
一手抄起还瘫软在地的张运单手揽在腰间,肥硕的张运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小鸡一般弱小可怜。
张奎跑门,那个人正将张运往马车里塞,车旁边还站着黑袍少年和那少女。
少女看到张奎,对他笑得一脸明媚:
“张老爷,这是我家车夫。”
连车夫都是这样如同鬼魅一般的怪物,是的,他们说过要将张运带走作为人质。
张奎默默转身回去,黑袍少年的声音在背后想起:
“张老爷别忘了,每七天要找阿诺给你用药。”
张奎没有转身,脚步也没停下,只无力地抬起右手挥动了两下。
他听懂了,解药,每七天要用一次,不然就会像那只画眉一样被自动凌迟。
宽敞的马车里挤挤挨挨坐着两个人,中间还躺着一个人。
小禀义将那绣的美人头凑到张运脸上,“小公子,你昨天摸到的是个假的人头,你瞧!”
虽然提醒过是假的,张运看到那颗人头后,眼里仍然难掩惊怖之色,他的嘴张开要说什么,但是只能发出呼呼喝喝的气声。
“你沾到的血是鸡血,我哥哥宅心仁厚,不喜欢杀人。”少女道。
她抚着怀里的人头,口里不住赞叹:
“如意真厉害啊,这世间竟有这样手巧的人,还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