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黑色山崖和石壁静默峭立,索年河水在黑夜里变成一道光泽流转的灰黑缎带。
这山这河,似乎在时间的起点上就已经如此矗立,直到今日。
见过沧海桑田之变,所以很容易遗忘掉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残酷厮杀。
小禀义看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此刻这个熟悉的人在她眼里无比陌生,她从未见过一个背影会有如此多的情绪在其中。
孤独,倔强,不甘,仇恨,痛楚,无助……以及掩盖在这所有情绪下的磅礴的杀意。
她第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情绪,仿佛瞬间便与他的情绪相通,因而自己也心内绞痛,光是不住流泪都能让自己几度气结。
大约时间过去了很久,身前的少年人蓦地转过身,决然向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啊,你……”小禀义失声喊道:
“你不去看看吗?”
承晔摇头,不是不想去,只是,去了恐怕也于事无补。
离这个地方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心内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蔓延,他怕失控。
怕仇恨,愤怒,杀意溢满全身,让他失控发狂。
还怕一些莫名其妙感知到的情绪,比如绝望以及奇怪的宿命……
他们英雄了得,是人中龙凤;
他们死于同袍之手,死于拙劣的阴谋陷害。
史书上数见不鲜的故事,却似乎被每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忽略了。
因孤云渡常年有重兵防守,在突伦与大宸交恶的当下,两国民间的来往主要是通过孤云渡往东两百余里的索年河下游浅滩。
每逢枯水期有急于谋财的人会在此处运营非法商船,引渡一些偷偷越境的人。价格也十分昂贵,不拘男女老幼全部按人头收费,没人一百两银子,先付现银再上船。
此时浮冰消融水位上涨,并非是渡河的好时候,船队往往在人数凑齐了之后才会下河。
承晔和小禀义在索年河南岸等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在三月一日黄昏十分上船。
在此地偷渡的大多做的都是非法营生,或是越境逃亡的,是以易过容又以粗布遮面的承晔和小禀义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这不大的船舱内挤挤挨挨或坐或蹲着八个人,除了他们之外,另有三个人也是黑布遮面,看身形应该是一老者,一小童,还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妇人。
剩下三个男人并未遮面,承晔假装无意地将三人相貌身形记在心里,这些从大宸偷渡的,还不知犯了什么事,之后遇上了也有个防备,免得被人坏事。
水流速度加快,浪流湍急,渡河的行程并不顺利,船里也异常颠簸。
自幼在土奚律养尊处优的小禀义从未坐过船,一时间吐得昏天黑地,船舱内众人纷纷皱眉掩鼻,承晔只得一面强自忍住不适,一面分心照顾身体不适的“妹妹”。
直行了两个时辰船才到达对岸,因水速加快,船只在渡河之时沿河流被冲下游,并未在往常的登岸之处上岸,而是往东偏离了大约二十多里路。
触目所及是一片荒滩,此时已经夜深,周边并无人接应,众人零零星星散去,承晔扶着小禀义寻了一处平地就地坐下歇息。
承晔皱眉看着小禀义的脸,黑沉沉的夜里也能看出惨白之色,心里有些后悔,为何要带她来突伦。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近了,承晔辨别着身后的风声一跃而起,凌空依稀可见一个半跪在地的肥硕人影,他借着下坠的速度在双手和膝盖蓄上十足的力道,在要触到那人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以诡异的姿态翻滚到一旁,避开了承晔这一击。
“别别,我是江四六,二爷!”
最后喊的一声二爷带了乞求之意。
承晔立时收住攻势,“江四六?”
“四六叔啊!”小禀义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唉唉,大小姐。”
江四六走近前来,黑沉月色下也能看出此人体型臃肿,五官平淡,像个平庸常见的富家翁。
但承晔不敢小瞧他,方才自己那全力一击,他竟然轻巧就躲开了。
“推算着河水流速加快,我就在这附近来来回回地看,刚才看到船上的灯火,就赶紧跑到这里接应你们了。”
江四六的声音即便陌生但浑厚可靠。
这便是他此次来突伦的搭档之一了,费老和禀义叔特地挑出的人,一定是某些方面非常出挑的。
方才这一句话里,承晔注意到他能从水流速和船只情况大致推断靠岸时间和地点,事实证明他推测的地点比较准确,这一点不是普通商人就能做到的,恐怕是怀远旧人。
一番车马劳顿,足足四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隐隐泛出青光,承晔挑开车帘,一座城池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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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际的青蓝色光此时略有些暗沉,六部衙门室内未免光线不足,是以灯火仍亮着。
傅制在值房内已枯坐一个多时辰,昨夜醉酒带来的头痛仍然在,他整个人也蔫答答地伏在桌前,丝毫也无年方二十已坐上兵部二把交椅的春风得意之态。
一个长须黑面的壮硕红袍官员几步跨入值房,将一叠文书放在傅制身前的桌案上,一面自顾自在一旁坐了,提起暖笼里的水壶自己找茶喝。
傅制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看桌上的文书。
“汤大人,这又是什么?”
此人正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汤年,此刻他正忙着将青花瓷罐中的茶叶往外倒,显然与傅制已经十分相熟。
“是东陵卫在武川剿匪的饷银,还有西北路各地卫所欠下的几个月兵饷。”
近来祖法成还朝上任户部尚书之后,银钱上的周转快了许多,此前搁置已久的事项逐渐都有了批复,这几项饷银便是兵部以往上报的几项急事。
傅制快速翻看了几眼那一叠文书,神情很是漫不经心,他未察觉自己翻看文书时翘着腿坐在一旁喝茶的汤年一双狭长的小眼睛也在仔细地观察他。
不过片刻,傅制揉着额角呼出一口气,汤年也恢复了闲逸的神色抖着脚尖。
傅制悠长地嗷了一声,“我此时实在没精神看这些,不如汤大人与我简单说说。”
汤年嘿嘿笑着站起身,“我的侍郎大人哪,每回都劝你少喝点少喝点,你偏不听。”
傅制摆摆手,干脆整个人趴在案上,见到汤年要开口解释文书中的事项,他忽地抬手打断。
“行了行了,我现在也没精神听解释,汤大人手里的东西,我统统都信。”
他之前只是职方司的小主簿,随使团出使土奚律立了功,使团内一应人等鸡犬升天,原本是汤年下属的傅制也一跃成为兵部右侍郎。
傅制指着一旁的抽屉,“我的印章都在那里,汤大人随时拿去用,我是真的……”
他捂着胸口干呕几声,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墙角的痰盂旁。
汤年看着他果然呕出了东西,不禁皱眉掩鼻喊人进来收拾,自己去打开抽屉翻找出傅制的印信盖在文书上。
书吏扶着面色惨白的傅制坐下,汤年沏了一杯茶递给他,傅制接了茶又有气无力地向他挥手。
“汤大人自去忙吧,我歇息半刻就过来了。”
汤年也不多留,嘱咐了句往后少喝点便甩着袖子离去了。
将书吏也打发出去后,傅制连着饮了几杯热茶,面色缓和些许,目光也变得幽深。
他坐在案桌前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正要取笔却见兵部尚书余梁的书吏疾步跑进来,匆匆行礼之后便将一叠文书呈上。
“尚书大人今日有些不适,怕将病气过给皇上,这几件事还请傅大人代为跑一趟,禀告给皇上。”
傅制站起身不着急接那些文书,只是问书吏:
“尚书大人身体怎么样了?可有请了大夫?”
待书吏回答只是小病,将养些日子便好,已请过太医吃着药云云,傅制这才接过那叠文书。
书吏看他并不动身,又催促道:
“皇上想必已经在皇极殿等着了,还请傅大人即刻前去。”
傅制立时有些紧张,按着额头叹息。
“昨夜酒喝多了还不太清醒,烦请你提点我一下,这些都是那些事,向皇上奏对之时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那书吏本也倨傲,加之傅制刚升迁资历不足,在兵部本就不被信重,此时见他一副废物模样也不禁在心里撇撇嘴,拣了几处要紧地方与他详细说了,便又催着他进宫,傅制只得遵从。
进了宫门之后,天色愈加阴沉,风也大了起来。
傅制一边顶风疾行,一边抬起右臂将文书护在心口,生怕被风吹乱了似的,借着手臂上宽大衣袖的遮盖,左手将文书里的一页折起了一角,将被折起的一页夹在一叠文书中间。
待望见皇极殿藏蓝金边的匾额时,一阵纷乱的雨点已经密密麻麻地砸落在地面上和身上。
傅制跑到皇极殿外的廊檐下之时衣袍已有些湿了,只顾护着胸前的文书一路快走,他此刻衣帽都有些移位,显得十分狼狈。
站在殿前的张平仿似刚刚发现他一般凑上前替他整理衣衫,“今儿个是傅大人来呢,一个不小心竟让您淋着雨了。”
傅制十分歉然地一叠声回应,不妨事,多谢张老公公。
粗略检视了下衣冠便入殿参拜,埋首在御案前的皇帝有些惊讶。
“咿”,他看看殿外,“不是余梁来吗?”
傅制又将书吏所说的余梁生病的话禀报了,这才将怀里的文书递给殿内当值的崔喜,又将方才书吏教他回禀的话一并说了。
皇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只看了一眼那一叠文书便道:
“朕明日前会做好批复。”
傅制行礼告退时,皇帝又看了他一眼道:
“朕看傅大人面色不好,要注意保养身子。”
他命张平取伞送傅制出宫,傅制又是一番感恩称颂,这才离了皇极殿。
皇帝看着殿外的雨幕有些怔忡,扭头吩咐崔喜:
“皇祖母说今日要给我送新做的杏花醪,你去催催怎么还不来。”
崔喜也应声退出殿外。
听得众人走远,皇帝快速拿起傅制送来的文书翻看,果见有一页被折起,拿起细看之下不由凝眉沉吟:
沙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