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捕头一行人跳上戏台,几个差役手里燃着的松油火把很快将整个戏台照亮,人去台空之后此处显得更加寂静空旷。
那噼,噼的声响更近了,几人不约而同停下脚环视整个戏台,有一个年轻差役高举着火把跳起来,去看戏台上的房梁。
一个同伴趁着他跳起之后,仰着脸看向房梁,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没有东西。”
崔捕头站在一旁抚着额头闭目不动,他一直都在凝神细听那响声,此刻声音变大了没错,两声噼,噼之间的间隔也变短了,就好像那踩在水上的小脚已经从缓步变成了小跑。
“在里面。”他说道。
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崔捕头已经抢先几步从戏台侧边的小门进入后台,这里此时也是漆黑一片,噼,噼的声音就响在头顶上,且节奏比方才更快。
随即身后的差役们也陆续跟了进来,火把光亮影影绰绰,仍能照出后台的大部分空间,虽然杂乱,有几处地上还有屋顶上掉下的碎瓦片,但视野所及也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此时耳边响着的怪声除了越来越快之外,还夹杂了咯吱咯吱如同老旧的木头摩擦的声响。
崔捕头毛发直竖,下意识地往房梁上看去,这一看之后他倏然吸了一口凉气。
“在……在在上面!”
他伸出手指,指向房梁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随即自己啊地一声大叫,身体如同掷出的石头一般弹开,但即便是如此仍未赶上,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房梁上的一团黑影坠落在地。
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前不足两尺的地方,崔捕头能察觉到尚还有余温的血浆溅在自己脚面和裤管上,温热的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很快就凉了。
那团影子还在痉挛挣扎,如同濒死的蚯蚓一般扭动,崔捕头蹲下身看清他的脸,“张庆,我是捕头老崔,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凑近前来的火把映照下,张庆瞳孔已经涣散,很明显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不知有没有听到崔捕头的话,他面上神情狰狞扭曲,显然十分痛苦,冒出血沫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身后不知哪个差役说了一声,“他没救了头儿。”
话音一落,张庆全身一阵剧烈的痉挛后,血肉模糊的头已经偏向一旁。
他死了。
…………
段庭带人返回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带着人直冲进侧院的刑房。
越往前走,他便越觉出不对劲儿来。从大门入口,到第一道门,原本守在此处的差役都不见了,四下里好像也并无打斗痕迹,见到这些,他心里更加紧张,心跳如擂鼓咚咚,只差没在口里念叨,文公子可千万别有事啊!
可惜世事从来都是少有如愿的,进入刑房后,第一眼便见到空空如也的牢房,两个年老的杂役甚至已经在牢房前铺起了稻草,此时倒在稻草上睡得死沉,鼾声如雷。
段庭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气冲过去解下腰刀,直接拿着刀鞘往两人头上打。
两个老杂役正在美梦之中忽然被打醒,一眼便看到眼前如同厉鬼罗刹的提刑按察使大人,吓得魂都没了,只敢跪在地上打哆嗦,不住告饶喊着大人饶命啊。
“文公子呢?”段庭怒喝道。
两个杂役面面相觑,似乎没明白大人为何因这样的问题而发怒。
“文公子被两位面生的大人带走了。”其中一个杂役大着胆子回答道。
刚说完头上又重重挨了一记打,段庭虽然已经怒不可遏,但终归还是文人出身,下手不够重,所以杂役头上挨了打也并未见血,但即便如此,那杂役毕竟也年过五旬,登时抱着头倒在地上惨叫起来。
段庭此时没空怜悯这两个糊涂杂役,他怒目圆瞪,又看向另一个还跪着发抖的杂役。
“你来说,那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你们怎么就放任他们把文公子带走了?”
老杂役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先喊着饶命给段庭连叩了好几个响头,段庭咬牙又怒吼了一声,“快说”,那老杂役才一个激灵直起上半身,声音颤颤地说道:
“那两……两个人是……是外面守着的几个差人带进来的,他们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就把牢门打开……把文公子放了,随后又带着文公子一起走了,说是要保护文公子。”
说毕又砰砰叩头,“大人们说话没有小人插嘴的份儿,我们两个当时站得远也没听见说了什么,求大人饶了我们啊!”
“行了行了,起来吧!”
段庭此时心乱如麻,情知这两个老杂役也只是被蒙骗的,与事情无关,但到底心里气愤难平,也没有心思安抚这两个莫名被自己迁怒的杂役。
“那两个人的模样你们看清了吗?”段庭问道。
其实他想知道,是沙启烈易了容,还是沙启烈的手下拿了什么东西说服了守门的差役,是不是沙启烈的人带走了文公子?
毕竟他处心积虑诬陷文公子,一朝事败前期谋害文公子的事就全部成空了,他们推断害了文非吾是沙启烈逃走之前要完成的一大心愿也不为过。
那杂役拍着脑袋使劲回想,“都是高高的个子,其中一个瘦削白净一些,约莫有二十来岁,像个贵公子。另一个穿得像个乞丐,四十出头,身上有血,脸黑黑的,看起来很凶。”
段庭苦笑,听了这样的描述只是更失望,这两人确实是生面孔啊,会是沙启烈身边的哪个呢?
“他说的那个年轻人像是小图,是我的人。”
身后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段庭一惊,心头的重量忽然卸去大半,转头行了个礼道,“老师”,又向他身旁的周正一礼,“周大人。”
此刻段庭心里骤然的轻松是有原因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时间细想,他听了沈迟的这句话就放松了很多。如果是小图带走了文公子,那自然就没事了。
“但是那个很凶的中年男人,我却是不认识的。”沈迟皱眉继续说道。
所以,就弄不清楚那人是小图的帮手,还是胁迫小图的人了。
至于跟他们一起走了的差役,也说不好是不是被沙启烈的人所带的什么信物蒙蔽了。
沙启烈毕竟是与段庭共事多年,虽然提刑按察使有权监察布政使政绩、廉洁等,但段庭自来为人圆滑世故,从未与地方上的官员红过脸,风宪弹劾更是没有的事,他只埋头在地方司法刑名上,从不主动得罪人。
因此,对于和段庭往来密切的沙启烈来说,假托段庭的名义随便伪造个手书密札,糊弄守门的差役之后,骗他们放出文非吾还是有可能的。
段庭瞬间又是一个头两个大。
跟随沈迟进门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正此时开口道:
“那先派人分散到各处找找吧,虽然说有可能是自己人救出了文公子,但万一是他们被人挟持了,我们早一刻找到总是好的。”
段庭行礼道,“周大人说的是。”
转头吩咐手下的差役各自分散出去寻找,又有被段庭分派去禁闭府城大门的差役回来禀告,自事发后城门下钥未再有随意出城者。
“倒是有两个汉子自称是西南路林世蕃将军麾下,拿了兵部的堪合,自西面进了城,眼下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沈迟和段庭听到这话一脸的若有所思,段庭神色略有些焦躁,向那差役挥挥手命他退下,房内一时只剩下他和沈迟、周正三个人。
此时周正忽地一笑道:
“看来文公子是被自己人救出去了”,他看向沈迟,“跟小图一起的多半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
遂凑近沈迟低语了几句,沈迟面上的疑惑渐消。
是了,小图放出的烟雾除了同在北司衙的庞立认得,若那两人是西南路军出身,自然也是认得北司衙的信号的,当即赶到现场去支援也是应有之意。
沈迟不经意看了一眼周正,林世蕃为何会派人护着他一路返乡?
周正此次到沙洲府是隐藏了身份秘密前来的,连沙启烈也不知道。这样的话,在周正返乡路上想对他不利的人又是谁?
自来到沙洲府,他能感到这里发生的事都很复杂,眼下文非吾和沙启烈的案子都千头万绪的,这些关于周正的疑惑他就先不探究了。
此时门外脚步声踏踏,一阵嘈杂过后,崔捕头走进来一手支腰喘着气说道:
“大人,张庆死了。”
他向身后一招手,“抬进来吧。”
差役们从外面抬着一块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面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幸好房内的三人沈、段二人都是资深老刑名,周正在进都察院之前在地方上也是父母官,断案也是一部分工作,所以见了这么惨烈的尸首,三个人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崔捕头看了三人的脸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解释道:
“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不在木梯下,最后是在后台的房梁上找到的他,那时还没有死,人是从我们眼前摔下来的,落地之后才断了气。”
他心头有些惴惴,这原本是个活人,他带着差役在现场没有及时发现,最后竟是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死了。
偷眼去看眼前的三位大人,沈迟拈须,段庭凝眉,都在思索着什么,周正则上前一步伸手抚向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