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天际烟霞未散,湛蓝的天刚刚蒙上第一层墨灰色,常兴码头上已经次第燃起明明灭灭的灯火。
“怎么?又不行了六子?”
一个汉子刚卸下肩头的麻袋,从装货的马车旁离开,看到熟人孙老刀一身空空往回走,便打趣他。
“哎呀呀”,孙老刀手臂背在身后撑着腰怪叫。
“娘的,一点力气也没了,老子要去歇歇,坐那儿喝口热茶缓一缓。”
身前身后几个忙碌的汉子同时哄笑起来纷纷打趣他。
“六子年纪不小了,身子虚也正常。”
“你这扛几个来回都要歇上半个时辰,你不应该来这儿卸货卖力气。”
“王大眼你真说对了”,孙老刀跳着脚陪他们打趣。
“老子这辈子应该当个皇帝啥的。”
众人爆发出更大声的哄笑,吵吵嚷嚷说六子又做春梦了云云,孙老刀叉着腰哼上小曲儿晃晃悠悠跑到远处坐下了。
他抬脚踹了身旁的男人一脚,哼哼道:
“给爷来碗热茶喝。”
这里离载货的船只、马车和忙碌的人群较远,身后不远处是几辆坐人的马车,此时都是空置着的。
除了孙老刀,并排坐着的还有几个苦力装扮的汉子,眼前又有两个年轻男人说笑着走过来,嚷着要热茶喝。
这时身后一辆空着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手里拿着几张单子并一个算盘。
几个汉子见了他又大声嚷嚷,“老秀才,这次工钱要多给算点!”
扮成老秀才的孙师爷忙呸了一声,指着他们大声喊道:
“你们这几个好吃懒做的,我东家请了你们都少赚了,你们还敢多要工钱,哼!”
老秀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单子,似是在核对账目,只有走得近了才能发现他们在低声说话。
“两位大人说了,不再这么等下去了。不需要等发现乌香再拿这帮人,只要见到标记有市舶司的东西,大家伙就把船上的人都拿下。”
孙师爷将手里的单子递给孙老刀,“这是我们掌握的市舶司供上用的东西,现在只要发现船上有这些东西,只要发现一样,立即将人拿下。”
几个人埋着头低低应声是,孙老刀又将手里看过的单子传给身边几个人看。
“没有乌香这种关键证据,咱们抓了人不好定罪啊!”孙老刀问道。
“你这一根筋脑袋”,孙师爷咬牙愤愤。
“抓回来好好审啊,再说了,不还有那几个药行的人么,他们出面指认证据就全乎了。”
孙老刀挠挠头骂了句脏话,“怎么这么不走运呢?好容易发现了线索,大家伙扛了大半个月的麻袋,那东西竟然说没就没了。”
他抬起头眨眼,“这么挣钱怎么忽然就不卖了?他娘的!”
身旁的其他人也面色悻悻附和着,是啊,头儿你说的对,咱们的委屈都白受了!
孙师爷气得跳脚,“都闭嘴!”
“都干活去!活儿干不完不给工钱!”他大叫。
孙老刀正在出神的双眼一亮,忽地跳起来。
“来了来了,船来了!伙计们开工!”他得意叫道。
远处河面上缓缓驶来的货船正在靠岸,码头另一个方向有几辆马车也同时迎上去。
小风筝今日打扮得更为隆重,温暖的暮春黄昏仍然裹了猩红镶灰鼠皮的披风,脚踩鹿皮小靴,头上戴了紫金嵌明珠的冠子,腕子上的赤金连环九曲如意镯随着行动叮叮作响,整个人显得矜贵华丽。
她带着管家和几个随从上船,货舱内光线明亮,满满当当堆在舱内的木箱、布包上都贴着田氏的封条,她听到身后管家和随从倒吸了口气的声音,自己身体也有些轻晃,这次的东西有点多啊!
神色愈加矜傲,小风筝取出腰间的一只玉牌,和押舱的男人对照了之后,她率先进舱。
拆了封条验视其内的东西之后,只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走起路的步子也像是踩在棉花上。
天爷!田庆这个锯嘴葫芦这么能赚,这次的东西除了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还有御用的香料布匹。
最为刺眼的是一座通体莹润的白玉观音像,足有两尺高。还有两个纯金的佛手,与寻常佛手一般大小。这些东西,恐怕是进贡给宫里礼佛的主子的。
田庆真有本事,小风筝抿抿嘴。
给皇帝用的又怎么样?这两年他们连手捞的还少吗?
只要田庆敢送回来,她小风筝就敢收下。
小风筝拍拍手掌走出货仓,管家十分机敏地凑到她身前。
“全都搬下去装车,看好这些人,不要随意打开箱笼。”
管家咽下口水,连声应是,转头将话吩咐给众随从,随从们依言下船,自去叫了卸货的人来。
小风筝站在货仓尽头的廊道禁不住有些晕眩,只今晚到手的这些东西,他们就一辈子也花不完了。
用在哪里好呢?
“夫人安好。”
有声音在身旁响起,是很熟悉的人。
抬目见到是一个守舱的汉子,脸上长满了浓密的黑须看不清面目。
“你……田……相公!”
小风筝陡然抬高了嗓音,果见有进舱的随从和几名卸货的人抬眼看过来。
她捂住嘴,田庆压低声音道:
“夫人跟我来。”
二人携手闪身进入旁边供人歇息的夹间,几个随从看见了本要一起跟过来,又被管家瞪眼看回去,只得留在原地仔细看着来来往往的卸货人。
夹间内见了满舱宝藏的小风筝此刻正心花怒放,对拥着自己纤腰的田庆娇声啐了口。
“你这黑心的,今儿怎么舍得回来了?”
田庆嘿嘿笑着,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
“上一笔生意断了,怕你心里惦记,赶忙收罗了一批宝贝送回来。”他道。
上一笔生意是什么他们二人心知肚明,“怕路上出差错,我就亲自押着这批货回来了。”
自从见了今夜这慢船的宝物,小风筝倒是不关心上一笔生意如何了,她含糊地哦了一声,随口敷衍:
“你说那生意怎么回事?忽然就没有货……”
忽地船舱上嘈杂声四起,有人大声喊着抓人,还能听到普通的水声,像是有人落水。
“不好!”
田庆身子绷紧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将小风筝拖到夹间的窗前,一把推开窗将她往外推。
“跳水,快逃!”他低吼道。
“姓田的,那些财宝还没到手呢,老娘不走!”
紧急关头小风筝恢复了泼辣本性,多年委身这死太监她图什么,可不就是图那点钱吗?
田庆不与她多言,抬臂将她抱起放在窗洞里,两手一推将她推落在水中。
他自己翻身跳上窗洞,刚攀上去便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一群人大叫着抓住他飞奔而来,七手八脚将他拖下窗洞按住。
小风筝落在水里本还要张口骂田庆,亲眼见到窗口田庆被拖下去的一幕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说话。
有人在窗户里探出脑袋往下搜寻,“那女人跑了!多半是跳水里了,跑不远。”
那人仿佛是向着船里的人吩咐,“找几个水性好的兄弟下水看看,有几个人都在河里。”
船舱里的人纷纷乱乱应着是。
小风筝心下一计较,便靠着船身虚弱地叫着,“救命,救命,我不会水!”
一面在河里蹬掉鹿皮小靴,解开身上碍事的猩红披风,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顺着河水流向往下游而去。
码头上有几个脱了外衣要下水的男人看到水里漂着的红衣服叫道:
“那女人淹死了!”
水下隔绝了嘈杂的声响分外静谧,头上赤金嵌珠的冠子更沉更碍事,小风筝趁着浮出水面换气的当口取下冠子……紧紧攥在手里继续往下游。
在她这里,钱财就是命。
一个低等宫女,若是没有钱财,有命没命又有什么分别?
她觉得自己命还不错,从小就水性极好,今日这样的危机情况下也能化险为夷逃脱出来,老天爷对自己终归是眷顾着的。
此处已经脱离常兴码头所在的区域,小风筝咬咬牙继续往前游。此处在常兴码头下游位置,岸上多是荒地和滩涂,自己只身上岸难免有暴露的危险。
她看准河边不远处的一小块树林,从那里上岸暂避就安全许多。
一口气游过去上了岸,全身已抽不出任何力气,小风筝背靠在树干上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夜风吹过身上的试衣服冷到骨头缝里,人不可抑制地牙齿打颤。
恍惚身后有马喷着鼻子四蹄顿地的声响,小风筝霎时竖起耳朵,后面有人在吗?
“嫂嫂。”那人喊道。
小风筝身子一晃,“是谁?”
旋即心里一阵雪亮,还未及欢喜便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风筝攥紧手里的珠冠,那里有一支别发的金簪在上面,簪头尖利可以防身。
那人自身后走近,将一条绒毯披在她身上,“怎么只有你?我师兄呢?”
小风筝双手紧攥在衣袖里,绒毯给身体带来的温暖让她恢复了一些力气,也找回了残存的理智。
这些事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
崔喜缓缓踱步在她身前,矮身蹲下之后紧紧盯着小风筝的眼睛。
“在下午的时候才知道消息,顺天府尹和刑部要捉拿嫂嫂和田师兄,师父他老人家不便出宫,便派我前来此地接应。”
他叹口气,“师父说田师兄人机灵,水性也好,极有可能会沿河往下游,我就在此地接应,没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