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喜将目光放在皇帝书案上,那里摆着木头做成的一截连廊。
其上是中间拱起的廊檐,檐下支着四支木柱,两旁还有围栏,最下面鼓起的是路面。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在书案的这个位置一直摆着个物件,只不过昨天还是木扶梯,更早之前是兔子,更早时候仿佛是一匹马。
形状都有些怪异,拼出的兔子和牛马也是形似,方头方脑的。
他辨认着木片颜色和上面的纹路,眨眨眼,这东西会变不同的花样啊。
原来如此。
他偷眼看向皇帝,心想他终归还是玩心尚存的孩子,竟还有心用木头变玩具。
“听李宫令说,这两日太皇太后又接棠棣进宫了?”皇帝忽地问道。
“是”,崔喜垂下头,略有些木讷,“太皇太后喜欢热闹。”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话答得也够敷衍的,生怕在他面前提起棠棣,真聪明,都知道皇祖母想要棠棣做什么,自己排斥棠棣什么。
“宫里的太妃们,嘉和公主也都在,常去陪着皇祖母的。”皇帝又道。
“是”,崔喜这次干脆装蠢钝,丝毫领会不了皇帝话中意思。
他在心里掂量了下,在全心全意向皇上走漏消息、汇报张平动向这些事上,皇上对他应该是越来越信重的。
这就够了。
御前伺候的时候,接太多话必然有失,不如愚笨一点尽量谁都不得罪。
“崔喜!”皇帝抬高声音喊他名字。
崔喜一抖,赶忙跪下行礼称皇上。
“嘉和公主最近在做什么?朕仿佛很久没见她在眼前晃悠了。”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身边的者也几回,听他说的仿佛是公主殿下最近沉迷制香蜜香粉。”
皇帝想起来前几日是有那么一回事,嘉和遣了侍女送来一盒新制的香饵。
“你跟她说,不要太过贪玩,惦记着来见见朕。”
崔喜俯身应是,见皇帝目光又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本集子,自己变无声往殿外退去。
“别急着走”,皇帝叫住他。
伸手递上两本青黑色封皮的集子,崔喜认得是周正赠的戏本子。
“棠棣好像喜欢这个,你拿去给她吧。”
殿门缓缓合上,皇帝眼睛落在殿中央摆着的鎏金错铜博山炉,那里正冒出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
那日无意间提起公主通婚的事,嘉和真的放在心上了吧,尽管他早就让乔公山出面解释过。
崔喜自福宁宫出来,淡然地将方才李宫令赏的一把金瓜子放入袖中,悠然转出宫门。
一队侍卫转过路口,头一个姿仪丰丽身姿伟岸的便是万吉。
二人如今已是熟识,崔喜紧着向前赶了几步抢先行礼。
“万大人还是这样,不喜欢去值房,日日亲自带人巡防。”
恭维不着痕迹,却处处透着二人十分熟悉、亲近的关系。
万吉哈哈大笑,回礼,道:
“还是喜子公公最了解我。”
寒暄了一番,万吉又邀崔喜改日聚头小酌,二人大致约了时间地方这才各自去忙。
走到皇极殿外,远远看见殿外候着的张平向自己挥挥手背,当即又有个张平身边的小火者跑过来。
“祖爷爷说现在他走不开,差你出宫一趟替他取个东西,皇上这里一应有祖爷爷照应,让喜公公放心。”
崔喜恭顺应下,转头拿了对牌换了衣裳自往宫外去了。
定隆河自西向东穿过京都,在城东南与其水支流交汇形成雅江,雅江向东南方向的河道常年蓄水丰沛,是京都向东的重要水运通道。
出京都向南二十里处便是雅江在京都的常兴码头。
崔喜自己雇了马车,抵达常兴码头时已近黄昏,几只货船靠在岸边,其中的两只船正在卸货,壮实的民夫上下奔忙,将船上的货物扛下来装在码头上早已排开等待装货的车上。
崔喜特地站在两船来往卸货路线旁,此处显眼无遮挡,便于送东西的人看到他。
“头儿,瞧把你喘的,年纪大了别逞能,去旁边喝茶吹风歇着吧。”
“小兔崽子,扛好你身上的就行了,还有力气嘴欠。”
有两个壮实的人互相打趣着从崔喜身前经过,对他的存在丝毫未见。
被称作头儿的人还在另一人小腿上踹了一脚,他自己则因为这一个动作身形摇晃打摆。
看着年纪不大啊,崔喜心里嘀咕,麻袋都扛不动。
那汉子似乎听到他心里嘀咕的话了,转过凶神恶煞的一张脸,隐约还带着一道疤,
只是这样的一瞥崔喜便往后退了一步,那汉子犹自愤愤说了句。
“没吃过饱饭吗?一个大男人家瘦成这鬼样子。”
咿?这人真够蛮横的。
崔喜盯着他背影,略有些青灰的天色下,那人裸露的背上和小腿肚都有虬结交错的疤痕,再一个错眼,他前后几个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或多或少有深浅、形状不一的伤疤。
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历?崔喜心道。
越过眼前的人再往更远处看去,宽广的码头上此时还有不少人忙碌着,涌涌人声嘈杂。
码头上这些做力气活的,来路也复杂,从前是弄刀弄棒的人也很多,崔喜不再理会这几个粗鄙的搬运工。
天色再暗了些,码头上有火把星星点点亮起来,一辆马车无声停靠在匆忙的人群之外。
“崔爷,崔爷”,有人在背后轻拍他的肩膀。
崔喜转过头咧咧嘴,“田伯。”
被叫做田伯的人一副管家打扮,拉着崔喜向人群外走去。
逢单月的十五日,人在市舶司的田庆会托人用商船给张平送些孝敬的供奉。
从前都是张平亲自来取,今日他托崔喜前来,就只能让田庆留在京都宅子里的人取了转交崔喜,因为商船上的人只认识张平和田庆的人。
马车的一角帘子被掀开,借着远远近近的火光能看到内里铺设的松软厚实的锦缎软垫,缎面的料子看起来价格不菲。
崔喜面色不变又看向从车里款款走出来的女子,是旧识,却又与记忆里的旧识完全不同。
这是宫里一位太妃身旁的低阶宫女,名为小风筝,田庆外放市舶司之后与她结了对食,并在京中置办了宅子,买了些下人。
“久不见嫂嫂了。”崔喜向站在身前的小风筝笑笑。
她眉眼身形长开了不少,比从前丰腴了些。
最重要的不同在于,头上虽是梳着寻常宫女的髻子,却前前后后插了一对金步摇,一支赤金嵌翠宝的挑心簪在额上煜煜生光。
紫貂绒斗篷裹在她娇小身躯上像一座山,手脚一抬一动之间隐隐可见她内里还穿着的低等宫女服,鞋子上也缀了一圈珠子。
想来是出宫之后特地加上的一身行头,崔喜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头顶髻子上,那里埋着的四五颗滚圆的海云珠。
海云珠。
连如此少见的上用之物都敢明目张胆拿出四五颗之多埋在发髻上。
崔喜挪开目光,低垂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和袍摆,纵然已是京都上好的衣料和鞋面,自己也只有这一件,特为了出宫穿的。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
恍惚想起来白日里到福宁宫时,太皇太后头上插着赤金挑心簪,正中嵌了一颗海云珠。
看来这位田庆师兄几年里发了大财了,太皇太后特地镶在簪子上的,他的对食随意就在头发里埋了那么多颗。
小风筝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檀香木盒,看向低着头的崔喜时笑得分外雍容。
这是她有意观察宫中主子娘娘们学来的,为下人颁发恩赏时神色尤是如此。
“小喜子,你拿好了。”她欢快道。
崔喜低头接过木盒,不过两个拳头大的盒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小风筝见他已感受到木盒的重量,眼中的笑意更深,自左手上戴着的五个戒指中褪下一个递到崔喜面前。
“这是嫂嫂给你的。”她道。
他这些时间常替皇帝办差事捞了不少赏赐,一枚小小戒指还并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些大人物们给的时候生怕扰了你,生怕被他人看到,都是十分知趣自然地在接触时放入掌心或就势滑入袖中。
眼前这位却恰恰相反,唯恐别人看不到这样的赏赐,唯恐别人不知是她的施舍。
崔喜欣喜如狂地接过了戒指,抬头望着小风筝宝光摇曳下的面孔,笑得双目闪闪亮。
“嫂嫂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富贵貌美,可见你跟师兄都是有大福大运的。”
噗嗤,小风筝掩口莞尔,手指上的戒指和手腕上的镯子比笑着的眼睛还要亮。
她哎呦一声娇嗔道:
“这一张巧嘴真甜。”
也不及崔喜再说什么,便摆摆手道:
“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且回去吧。”
又看了眼他怀里的木盒,“给师父的东西当心些,别丢了啊。”
说罢斗篷一转,整个人仿佛裹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向码头上停靠着的船上走去。
崔喜的马车停在码头入口,他小跑几步赶过去,上了车里时额头后背都出了汗。
饶是知道了东西的分量,他打开那木盒时,仍然吸了口凉气。
那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座三层阁楼,纯金做墙,青玉为顶,门窗上镶着红蓝二色的宝石。
黄金和宝石上流转的光泽让他觉得分外刺眼,透过这层光,他看间自己的鞋子和袍摆,平庸且寒酸。
啪地一声,崔喜将木盒盖重重合上。
方才他的马车停靠的地方,此时还静静停着另一辆青呢蓬的马车。
车帘挑起一角,顺天府尹陆祥的脸出现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有些讶异。
“沈大人,那是皇上身边那个姓崔的内监吧。”
沈迟的咳嗽声从车篷里传出来。
“且不理他,咱们只等老刀他们探查清楚那船里的情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