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金子?”
张平竖眉,将手里捧着的茶盏笃地一声猛顿在桌上。
“这小王八羔子要登天了!”
“师兄现在很有钱呢,我听小风筝嫂嫂说,师兄送了她一尊白玉观音像”,崔喜两手臂张开比划着,声音压低:
“足有这么高,比太皇太后用的那个大得多。”
“还有一尊纯金的佛头,比真人头还要大许多。”
崔喜眼神惊恐,“师父,您说,师兄把这么贵重的宝贝都偷偷运往京都的宅子里让嫂嫂收着,是不是太冒险了?”
他拍一下手掌,“您看这下糟了,一出事都收归国库充公,还不如让师父收着。”
张平已经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崔喜似是被他吓到了,又抠抠索索从里衣里摸了半天,拿出一颗海云珠。
这是昨夜从小风筝的冠子上抠下来的,一共有近十颗一样大的。
“喏,这个给你师父,你别气了”,崔喜撇嘴欲哭,“这是我去码头那晚小风筝赏我的。”
崔喜抬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都怪徒儿贪财,没有及时上交给师父。”
张平本是气极,见了小徒儿这般又被逗笑了。
“你个眼皮子浅的糊涂东西,既是她要赏你的,自然是你的,为师还要抢你一个珠子不成?”
转念又咬牙发狠道:
“这么名贵的海云珠随手就赏你了,想必她手里的海云珠很富余?”
崔喜哈了一声,“师父你猜到了啊?”
“那一晚她给了我一颗,是从头发里取出来的,我大概看了看,她头上约莫有十来颗一样的珠子呢,自然很乐意赏我。”
崔喜口里哼哼道:
“徒儿在宫里可是见过好东西的,我也问她了,太皇太后都没几颗的海云珠,她怎么会有这么多?”
“是啊,她怎么回答你的?”张平目中恨意雪亮刺人。
“那女人得意忘了形,自然什么话都敢说。”
崔喜撇嘴,这是自己杜撰的,但是既然小风筝已死,当然死无对证凭他随口说了。
“她说啊,那东馀使者进贡时,堪合上确是廿四斛珠,大师兄改做了十二斛。”
廿四改做十二,只需将笔画删减,并非不可能。
崔喜强按住心头的忐忑狂跳,抬头觑着张平面色,觉得此时这老东西活像老家庙里夺命的鬼判。
他心跳更加剧烈,几欲要从腔子里呕出来。
“师……师父您……不会是信了她的狂话吧?”崔喜此时的结巴是真的因为紧张。
“徒儿认为不大可能,那海云珠是极难得的东西,东馀国不会一下子进贡那么多。”
张平并不出声,即便不是由廿四改做十二,也可以从十四、十五改做十二,这不稀奇。
啪。
崔喜再度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徒儿多嘴,让师父错怪师兄!”
张平转眼看着面前的小徒弟,心里一软,伸出手在他面颊上轻揉两下,另一只手则捏住他臂膀。
“为师今晚再教你个道理,就两句话,你要牢牢记着。”
“头一句,做人要知恩,市舶司这肥差给了他是为什么,他能不知道?主意竟打到老子头上,可知这人贪婪心黑。”
“再一句,这样见了好处就敢全昧了的,你能指望后边有了他还愿意给我留着?为师在宫里熬了大半辈子,也算阅人无数,这种黑了心的王八羔子,决计是活不长了。”
张平站起身掸掸衣裳,“你且去好好当差,就当不知道这些事。”
“师父你要做什么?”崔喜从凳子上跳起来。
“既然他贪心又不知恩,如今他倒了霉,我这做师父的不得不去添把柴。”
张平抬眼看着崔喜,笑得阴寒。
“为师可不想被他牵连。”
…………
…………
顺天府衙门后的刑房里,因着没几间牢房,加之这些年没什么大案发生,进来的犯人也少。
整个刑房虽然阴暗,但并没有血腥和腐肉气息,扑鼻的都是灰尘和霉味,昭示着这座监狱已经久无人迹的事实。
田庆躺在最里面的一间暗室,嗅着满地呛鼻子的霉味有些恍惚。
竟然被顺天府的人盯上这么久了,也真够倒霉的。
他身上没什么伤,根本不需要人家用刑,自己该招的都招了,该揽在身上的都揽了就是了。
不该说的自然是没有多说一句,在外面当了这么久的差,谁都知道这件事他师父张平脱不了什么干系,所以,他说与不说师父都跑不了,哪怕是自保,师父也得顾及自己一下,帮他一把。
田庆想想,死是死不了的,无非只是活不到那么体面了。
也无所谓,总归该享的福这辈子都享过了,哪怕是太监不能享的女人身上的福,自己也算是尝到了几分甜头了。
小风筝不知道怎么样了?恐怕是死了。
这女人没吃过什么苦,在河水里泡那么久,想必也不大会水,他被人按在船板上的时候确实听到外面有人说那女人死了。
顺天府的衙役们肯定是不会下河捞尸的,她也就是喂鱼的下场了。
想到此处情绪略微有些低落,好歹是伺候过自己的女人呢。
过道里一阵碌碌木车声,是狱卒在分发餐食。
“田庆。”
这次来的是新面孔,人比较年轻。
田庆哎哎两声鞠了一躬,这才端起放在地上的一菜一饭吃起来,米没什么香味,菜是冷的,但是干净的饭食,这也证明,暂时没人希望他死,还希望他活着。
活着能说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活着也不会给一些人比如师父张平惹上麻烦事。
总之活着真好。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卡在喉咙里了!
是一根布条。
田庆的心怦怦跳,师父终于托人给自己带消息了,不知这事什么时候能了断?
将粗陶饭碗举到脸前遮住过道那边的视线,田庆这才以微不可察的小动作取出嘴里的布条凑到眼前。
事败,必死,勿累家人。
怎么,怎么会这样?张平竟然不保他了?
筷子在饭碗里翻动,几下便找到藏着东西,是黑色的丸药。
田庆将东西握在手里,惊怖过后又想发笑,这一年来只顾着闷头捞钱财,倒是忘了,宫里现在是什么风头动向?
张平不是从前权势熏天的祖爷爷了?皇帝翅膀硬了想要摆脱束缚斩断累赘了?
总归这回自己要死了,这个黑药丸不吃,之后想必会有其他的药丸拿进来,或者是鸩酒匕首白绫,甚至拖到菜市口砍上一刀?
这一日黄昏时分,田庆在顺天府衙的刑房中哭哭笑笑,形同疯魔。
“田庆,休要喧哗!”
小狱卒听了牢头的吩咐哗啦抽出刀,在关押田庆的牢门外晃了晃。
田庆笑得更大声,眼泪鼻涕也一起往外流。
“小大人,我问你”,田庆握住牢房的木栅笑着道:
“咱们当今皇帝陛下年华几何?”
小狱卒有点吃惊,是问皇上几岁了吗?这个贪心的太监反正也要死了,就跟他客气一回。
“咱们皇上今年大约十六七岁吧。”
他哪里知道皇帝多大了。
“皇上年少聪慧,是少见的明君吧?”田庆又问。
小狱卒瞪大眼,这不废话吗?
“皇上是难得的明君。”
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上头的大人们都这么夸过。
怎么说呢,皇帝比他年纪都小,却能管好这么多大小官员,可不是很厉害么?
“那……”田庆将脸贴在木栅上凑近小狱卒问道:
“皇上会杀我吧?”
小狱卒认真打量田庆,从头到脚,你是疯了吧?
这叫什么问题啊。
算了,看在他要死了的份上,“你应该会死”,小狱卒不屑地摆摆手。
“但是还不至于劳动皇上下旨杀你吧?”
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到底也就是个太监,真当自己是大官了。
“也是,说到底,我也就是个奴才。”田庆道。
说罢转过身去,不搭理小狱卒了。
小狱卒摇摇头,大概人之将死,都是这么神叨叨的吧。
我们都错了啊。田庆将黑药丸和布条一起放入口里咽下。
一开始都清楚自己是奴才,后来一得意就忘了,说到底这些得意都是皇帝给的,皇帝不想给了,他们还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是这样,他那被满宫里小内监们叫祖爷爷的师父也是如此,逃不过的。
田庆在牢中服毒自杀的消息在一个时辰后便传到了陆祥这里,连带着还有一份调查详情说明。
“被新来的杂役在饭食里下毒?那杂役竟然也在家里服毒死了?”
陆祥抬手砸了个茶杯!
皇上没说要处置田庆,结果在顺天府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人就被杀了!
还表功?表个什么功?
换上衣服,端着官帽,揣上田庆之死的调查详情,只能先进宫认罪去了。
皇帝并未因此而发火,反而有一种头顶上的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陆卿,谁有必要在第一时间着急将田庆灭口呢?”皇帝问。
这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因为不提供乌香的异国货商本就不会被田庆的供词影响,自然犯不着在此时费尽心机下毒灭口,他们应该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将手伸到大宸顺天府的刑房之内。
“自然是市舶司贪昧之事还能影响到的其他人”,陆祥垂目正容答道:
“臣猜测此事或与张平有关。”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微笑看他。
“但是,朕希望陆卿暂时先不要查张平。”他道。
暂时?陆祥抬眼看皇帝,抬手施礼应了声是。
就是要查他,只是现在不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