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介意他看到自己的真手艺,证明对他是信任的。
听到承晔的问话,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侧着头凝视他半晌。
“小公子真聪明啊!”
承晔面上有些发烫,讪讪道:
“爷爷别打趣我了,这么明显的事,谁都看得出来好不好。”
咿?
老人彻底来了兴致,将刻刀和木片丢在一旁看向承晔。
“你说说,都有哪些明显的事被你看出来了。”
这落马寨虽然从未有外人进来,但他们祖孙二人与其他人已经相处十几年了,他不相信还有什么很明显的区别能被外人一眼看破的。
承晔摊摊手,“太多细节了!”
“比方说,体型样貌,芦笙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们比起来,区别还是挺大的;另外芦笙有书,也喜欢读书,芦笙有专门的木床,这些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细节他没有说,这个寨子里的所有人,听到林景的名字都激动万分围拢在孝义叔身旁,这位老人并没有,甚至在见到他和小禀义进门之后也是淡淡的。
这让承晔十分确定,他们可能没有见过林景,很有可能是夏商他们外出之时带进来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承晔看定眼前的老者,“爷爷你听过鹿山帮吗?”
鹿山帮,是前朝的铁匠手艺人世家,主要为皇族造盔甲、武器和一些精密的御用之物。前朝覆灭后,鹿山帮也销声匿迹。
父亲的软甲便是鹿山帮所造的物件之一。
隐居避世,手艺不会消失,铁很难找,用木片聊作消遣是可能的。
老人眼中惊疑不定,半晌之后垂下眼睑,仿佛在自言自语:
“夏商他们人很好,能让他们敬重惦记这么多年,他的后人定然不是品德败坏之辈。”
承晔心头一颤,知道方才小禀义和芦笙赌气的话老人已经听到了,而且也猜到了自己可能的身份。
“我父亲藏着一副软甲,是鹿山帮所制,年幼时我偶然将那软甲拆下一点,才见识到这样高超的手艺。”
既然老人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又没有否认自己方才关于他们是鹿山帮后人的猜测,承晔决定自己也要坦诚一些,将自己幼年见过软甲的事告知老人。
“当年那样的软甲没做出几件,一百多年了,小公子的父亲竟然还存着一件……小公子很聪明,也很坦诚。”
能大概猜出这少年人父辈的身份,但若葆有鹿山帮的软甲,当今一定是权盛至极的人。
“我们是鹿山帮后人,仅存的后人。”
老人笑得很凄惨,他拈起桌上的木片不住摩挲。
“但是,这手艺恐怕也要断了,毕竟,老祖宗们做的是铁匠”,他将手里的木片一丢,“不是木匠。”
“不是这样的爷爷,手艺不会消失,芦笙很聪明且很好学,这是其一。其二,有的时候,正因为手里的东西变成木片了,才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承晔将手心里的小马送到他眼前,鹿山帮的先祖们在钻研铠甲和武器之时,应该从未发现手里的东西可以变成这样方头方脑的孩童玩具吧。
老人神情仍然郁郁,口里发出一阵笑声。
“至少,这不像是他们说的大凶之器,不至于在亡国之前要先将我们灭族,生怕鹿山帮落于敌手。”
承晔记起父亲曾经的感慨,两军对垒之际,工匠是很有价值的俘虏,可以将敌方研制的器械制造技术全然掌握。
正因为如此,工匠在军队中是矛盾的存在,自己用他们的时候,自然希望他们一直有巧夺天工的妙想。一旦战败他们面临被俘的可能时,就首先想着要杀掉他们以免落入敌人手中,来日被敌人利用,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利其器这样的事,是匠人的事;守护我土我民,是军人的事。最好的保护是不要战败,不要让同袍有落入敌手的可能。”
承晔记起父亲当年这样对他和暄大哥说。
老人闻言一怔,又是一阵狂笑,还带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这话一定不是你说的,少年人。”
老人抬起袖子胡乱在眼角一沾,“说这话的想来是一位极厉害的大将军。”
“他啊”,承晔咧嘴一笑转过身,掩去眼中的锋芒。
“他最终被自己人所害,没有守住要守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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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皇极殿暖阁内也亮着烛火,值守的宫人和侍卫都退到殿门外,只能看到暖阁烛火映着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皇帝这几日醉心书法,今日乔公山在跟前伺候,为皇帝研墨。
“他着急要进宫见朕,半途又被家中老仆接走了,回去就病了?”
皇帝手上走笔不停,但此时眉头紧皱,显然关心的是周正突然称病的事。
“据费先生递来的消息,他被老仆人接走之后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之后又被送回家中,到家时人已经不大好了。”
皇帝沉吟片刻又点点头,“是的,应该是老仆接走他之后,到他回家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以周正的个性为人,如果当时真的有急事要进宫见驾,必然不会半途又随着家仆离开放弃进宫,除非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他那件急事相关的。
“这件事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以周正的为人,若是着急进宫面圣的,一定是不太小的事”,且不是什么好事,乔公山在心里加了一句。
“那几个轿夫听到说是家里的年轻人不见了,周正就上了马车回去了。不到两个时辰之后,老仆背着他回了家,那时人已经昏迷,这样他病重的事才被传出来了。”
乔公山将从费鸣鹤那边探知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
“费先生是不是觉得事情蹊跷,想让朕找办法去看一看,顺便试探周正的口风?”
皇帝道。
“正是”,乔公山施礼。
“其他人此时过去只能是去探病,而且容易让人生疑。恰好皇上和周正因为祖法成归朝的事配合默契,君臣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皇上微服去探视,不突兀,也符合皇上一贯敬重老臣的做派。”
皇帝眨眨眼,“更重要的是,朕一过去,周正必然感动万分,或许愿意和朕仔细聊聊天。”
“皇上英明”,乔公山笑笑,再度施礼。
京都的大雨停了一夜,但到了第二日清晨,仍然到处布满水渍和泥泞。
周正披了件旧棉袄蹲在房檐下,每日精心侍弄的小菜园被大雨冲刷,几棵幼弱的菜苗东倒西歪半躺在泥土中,有些已露出一截根茎在外。
老仆也瑟缩着双肩蹲在院子里,没有看周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花白的眉毛偶尔会剧烈地跳动一下。
就这样过去大半个时辰,周正忽地站起身,一脚踢开身前的篱笆,又恶狠狠地将歪倒在地里的菜苗跺了几脚,幼苗不堪踩踏,小小的身体完全陷入泥中。
周妻慌忙从厨房跑出来拉住他,“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疯,当初宝贝似的伺候着,好容易长好了,你竟要毁了!”
周正也不理会,甩开她又往前踩去,口里直嚷嚷,“人都不好了,还要这些干什么,让你种菜,种菜!”
老仆也从癔症里惊醒,一同上前去拦他,周正看到老仆的脸又笑了。
“我倒忘了,你可是当年她爹替我选的书童啊!你叫……你叫丁原。”
老仆面色羞愧不敢应声。
“后来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那时我犯了错不自知,你也在县衙,为何不提醒我?”
老仆面上一阵疑惑,“老爷说的,犯了什么错?”
周正怔怔一晌,这才想到他也定然不知道,他们既然决心要瞒着自己,又怎么会透露给自己最信重的仆人。
周妻恍惚一晌,她原是家中长辈做主许配给丈夫的,嫁人后便是知县夫人,比家中的姊妹嫁得风光。
人人都称道她有福气,但她自己隐隐知道,丈夫当年在赴京赶考之时曾受人资助,与那人家里的一位小姐有些交集,这在当年几乎不算是秘密,只是到了后来那小姐已经别嫁他人为妇了,是以婆母才会选中自己。
今日听他们二人话里话外提起的,似乎就是那位故人吧。
再看眼前的老仆,自昨日将丈夫背回来之后便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分明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
“老爷回房里歇歇吧。”周妻道。
她上前扶住周正,周正也十分顺从,进入房中重又躺在床上。
周妻安顿好丈夫,走到仍然蹲在院中的老仆身前,想要张口之时,门外响起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老仆本能地站起身去开门,见到一名玉面少年立在门外,身后跟着一名侍从。
“我是周大人的学生,听说他病了,特来看望。”
老爷的,学生?
周家的院子很小,周正听到响声便靠在卧房的窗前往外探看,这一看自己被吓得不轻,皇上亲自探病,这种事恐怕史书上都要写上几笔的!
他整个人被惊得结巴起来。
“皇……”他道。
皇帝避过兀自拦在门前疑惑的老仆,抢声说道:
“学生正是姓黄,难为周大人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