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长长的人影从西边走来,逆着夕照的光亮,看不清脸
脚下有一块布满灰黄苔痕的界碑,字体及其古拙熟悉,上书“落马”两个字。
承晔站在碑前啧啧,“字是好字,只是这名字嘛,怎么都很不吉利啊!”
郭孝义脸颊抽了抽,咬牙道:
“这字是大帅写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我爹啊!”
卫承晔惊呼,脸上神色更加复杂。
道路尽头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这些男女老幼盯着眼前的三个陌生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二字。
也难怪,毕竟这个村子,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男子越过村民向前走了几步,能看清后面的两个来客,是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
他们此时衣衫上有几处明显的破裂,少年一边面颊上有几道轻轻浅浅的血痕,中年人的小腿和左臂上衣服被划破,破洞上沾了血,显是身上也有伤。
“阁下可是夏商?”
视线里的中年人高声询问,声音如同惊雷炸裂在村民身周。
站着的村民们中间有些躁动,又有多个上了年纪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瞪大眼睛望着走近的中年人。
最前方的高大男子已经快步迎上前来,“我就是夏商。”
但在看清郭孝义的脸之后他又停下,神情由激动变成疑惑,将眼光在郭孝义和承晔之间来回打量。
郭孝义清清嗓子带了些鼻音,“他没有来。”
承晔和小禀义黯然一瞬,他们猜到孝义叔话里没有来的人是谁了。
“在下郭孝义,是林景老爷的护卫。”
林景。
卫承晔仿佛记得,小时候听哥哥提过,父亲少年时曾外出仗剑独行冒充游侠儿,化名林景。
村民的热情仿佛有些变化,但在听到郭孝义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热情倾泻出来了。
他们三人被山洪般的热情簇拥着,年过半百的老人挤在他们身周,他们头发灰白,有些牙齿已经脱落大半,有些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却都喋喋不休说着各样的话。
有些人哭了,有些人不错眼地打量着眼前三个不速之客。
“生怕他把我们忘了,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们。”
“他没有什么话让你转告的吗?”
“他跟你说过我吗?打铁的广涌,那年我跟他拼了一天一夜的酒,谁都没赢了谁。”
小禀义捅了捅身旁的承晔,凑近他耳朵说道:
“这么轻易就信了,我们都不需要什么凭证暗号让他们验一下吗?”
承晔摇摇头,这个还真不需要。
他们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至半途,发现一座破旧的吊桥凌空飞架在两山之间,吊桥之下是翻滚奔腾的怒水河。
这样险恶的地形,那吊桥上竟然布置下五道关口,一次行差踏错便有细针飞出伤人,细针那么小极难看到和躲避,而且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从吊桥上失足,下面怒水河暗礁弥补浊浪滔天,人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绝无生路。
好容易通过吊桥,眼前又是一条在半山腰凿通的幽深隧道,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还有三重更为凶险的关口。最后那一处,只是错算了一步,他和孝义叔二人都受了伤。
这么隐蔽的入村通道,这么险恶的机关,能或者走进来的一定是故人,哪还需要验证呢。
“哗!”小禀义双眼发亮,“卫大帅年轻的时候,会做这么险恶的机关啊!”
承晔摊手,这个嘛,要不是自己从小就对行军打仗好奇,偷偷潜入父亲书房偷过一本旧手稿,之后又和那时还是郡王的皇帝偷偷研磨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亲爹会做这些东西。
想想也是后怕,如果不是当年凑巧偷看了手稿,恐怕亲爹当年布置的东西要把自己儿子坑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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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的周正忽觉得有阴风阵阵灌入脖颈,一个寒战打过他便惊醒过来。
明明自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怎么觉得后背发凉?
但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房内真的响起低低的呜咽,连他身旁睡着的周妻也被惊醒,吓得全身缩作一团,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呜呜呜呜呜呜”
那声音边哭便说道:“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啊!”
周正一身正气,可不怕什么半夜鬼敲门之类的。
他一拍床板跳下来,大声呵斥道:“是什么人装神弄鬼?”
周正手上提着自己一只鞋,只待那人一动便砸过去。
果然一阵模糊的窸窣之声过去,黑暗里似乎扑过来一个人,一把抱住他双腿低声哭喊:
“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啊!”
周正手里的写字向人狠狠砸去,几下之后脑中反而清明起来,确信房中是偷偷闯进来一个人,这才平静下来挪脚踢开他。
“你丢开手,有什么冤屈仔细说来本官听听。”
周妻此时也打着胆子点了灯,室内幽暗,但地上跪着瑟缩的年轻人很好认。
“你是那小叫花!”
他在周正家中用了两餐饭,由老仆伺候着洗了手脸,换上了干净衣裳。
明明黄昏时已经离开周家了,此时半夜却偷偷潜入主人卧房。
周正捋着胡须忽然明白一件事,“看来你白日里是特地来此探路的了。”
那叫花满脸焦虑之色,嘴上不停叫着“大人为我做主,大人救我”,两手卷起右腿裤脚摸索着。
直到叫花面上显出痛苦之色,周正夫妇俩才看到他右手食指抠进小腿后未愈合的伤口中。
周妻跳起来去拉他,叫花低嚎着收回在伤口中摸索的手指,从伤口里取出一块纸片。他小心翼翼拆开最外面血淋淋的一层包裹,周正这才看清外面是一层油纸,内里没有沾上血污,干干净净放着一枚折叠好的信笺。
叫花两手捧着带血的纸包,颤抖着将信笺递到周正身前。
“小人是沙洲府的农户,名字叫富力……”
沙洲府的小民富力,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发小全村被屠杀的悲剧。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无赖,亲眼看到那样的惨事之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投奔在府城里生活的姐姐,他姐夫是个捕头,有官身,能庇护他。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捕头姐夫却发现在屠村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州府的办事人员已经将被屠戮的村民录入举村外迁土奚律的外迁人口册子之中。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清楚,官府和屠村的事有关系,而且打算把这事隐瞒下去。
他姐夫当了半辈子的狗头差役,平日里为虎作伥的事没少做,本想一家人将这秘密烂到肚子里,糊糊涂涂活下去就是了,不成想他查探那个村子外迁的事仍然被有心人留意到了。
眼看就要被灭口,捕头姐夫才想着死前搏一把,万一赢了还能拉上他们垫背,这才写了状子藏在他肉里,让他来京城投奔一个在翰林院的亲戚。
富力离开那日,姐姐姐夫一家便引火焚身而死,他散尽盘缠好容易进了京都,藏身在乞丐窝里花了好多天功夫才找到那家翰林亲戚,谁知那家人门口有闲汉守着,连要饭的叫花子都要打走。
他已经死心了,本想在京城里讨饭能活几天是几天,在茶楼酒肆外面讨饭时没少听人宣扬黑面青天周老爷的事,听了这么多天,他终于确信或许找到这位周老爷自己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才费尽心机穿街走巷挨家挨户讨饭,唱小调,最终找到机会混进周老爷家里摸排了一遍,确信这位老爷可靠,才在半夜里偷偷潜入房内。
灯影里周正的面色已变得苍白,拿着状纸的手不住抖动,他双眼赤红,盯住富力问道:
“这里面写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