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阿小向着门外恭敬施礼,“我先歇息了。”
言罢也不看人,瘦高的身形站在门正中,拦住外面的人,垂目肃立,面色木然。
暖晴对这突然的生分很是意外,面上笑容颤了颤,仍说道:
“阿小哥哥,你早些歇息,我明日还来看你。”
她屈膝一福,刚转身便听阿小在身后说道:
“这些日子很忙,恐怕不便见小姐。”
“你……”
扶着暖晴的丫头青枚听他话里有刺,一手叉腰便要出言讥讽,被暖晴紧紧拉住。
暖晴转过头笑笑道,“我知道了……阿小哥哥。”
话未说完,身后的房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
青枚气得浑身发抖,“小姐,他简直无礼。”
她家小姐天之骄女,屈尊辱节来见个小子,他竟然如此胆大无礼!
暖晴将她死死拽住,默默带着青枚走出小院。
门后的阿小一直站着未动,此时才舒了口气。
“我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他道。
摸索着点亮了桌子上的烛台,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有些恍惚。
半晌之后,烛火映照下少年飞扬的眉眼愤愤,转头低低啐了一口。
“什么草莽浪子和名门闺秀,戏文里都是骗鬼的。”
我是来报恩的,不是恩将仇报的。他想着。
老太太没了后,二爷在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亲人了。
暖晴没有走远,透过粉白矮墙上嵌着的六角窗看了一眼又笑笑。
“他刚刚才点了灯呢。”
青枚瞪大了眼睛,他点了灯那又怎么样?值当一笑吗?
听到我们走了他才想起点灯,暖晴心道。
跟在身后的青枚停下脚步,“小姐?”她道。
暖晴脚步未停,“走吧。”
房间里暖雾氤氲,阿小披着湿发赤足走出来。
早春的夜里仍然有十足的寒意,两个丫头已经在房中笼了炭火,看到他走出来,一个丫头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另一个则坐在火盆旁边为他烘干头发。
阿小垂目静坐,看起来十分顺从。
两个丫头在他身后无声对视一眼,面上都是惊讶。她们自阿小进府便被指派过来服侍,但这位阿小少爷性子冷峻不苟言笑,寻常并不喜欢她们进房服侍。
今天还真是怪了。
阿小抬眼望了窗外一眼,似是自言自语,“天这么黑了吗?”
两个丫头不明白他话中所指,一时有些愣怔,不知怎么接话。
片刻之后,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道:
“已过了酉时,少爷要用些吃食吗?”
但室内一片静默,两个丫头并不惊慌意外,这位少爷自来话少,随时都可能沉默不语。
啪。
近旁一盏烛台上火焰一跳,爆了个灯花。
“你们回去歇息吧,我这里不用服侍了。”
“是。”
两个丫头再次对视一眼,他还是他,哪怕今晚多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阿小少爷没事吧?”
直到出了院前的门洞,一个丫头才拍拍胸口呼了口气。
“阿小少爷是最省心的,能有什么事。”
他的拳脚功夫连卫二爷都占不到便宜,狭长的眸子天生带着几分杀气,最初被分到这里服侍她们俩都战战兢兢的。
另一个丫头一笑,“也是,谁还能欺负他?他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平心而论,阿小少爷对她们也是很好的,府里分赏的东西他多数都拿给她们,房里总留着碎银子,她们随用随取他从不计较过问。
“方才他算不算是给暖晴小姐脸子瞧了?我看的很清楚,青枚走的时候怒气冲冲的。”
一人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有些心焦。
“只要暖晴小姐不生气就行了,她待阿小少爷那么好……”
那丫头忽地眼睛瞪圆,望向另一个丫头,女孩子们年龄渐长,很容易猜中同龄人的心思。
“呸,别……别瞎说了,怎么可能。”
另一个惊异过后眼光闪动,怎么可能呢,这两个人。
单单是如此编排暖晴小姐,传到任一个管事娘子耳中都是要立即打死的。
两个丫头一起住了声,加快脚步离开。
阿小此时便在廊下站着,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围裹在兜帽中的脸有些苍白,比平时少了些凌厉之气。
他耳力极好,将二人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
谁会信呢?他也不信。
从前一起胡闹撒野的顽童,渐渐年岁渐长,就不一样了,少年人忽然有了别的烦恼。
卫暖晴所住的小院十分幽静,依着假山石而建,有一弯清泉穿过假山下的石缝,沿着一侧院墙蜿蜒而下。
墙外和房后有丛丛绿竹,在夜里变成一重高高的黑色障幕,有一处竹叶翻卷摇曳旋即归于静谧。
漆黑的屋檐上两角瑞兽静默踞伏,在两尊瑞兽之间,一个身影盘无声坐着,融入浓黑夜色之中。
暖晴捧着手炉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小姐,夜里凉了,回房歇息吧!”
有丫头在她身后温声提醒。
“啊”,暖晴眨眨眼,“天都这么黑了。”
丫头话不多,只低低应了声是,扶着她进了房内。
但有些人能听懂她话中的怅然,天都这么黑了,已经这么黑了,所有人都要歇息了,今天的等待是要落空了,没有人求见没有人送来东西,甚至没有人传来一字半句。
屋檐上的黑影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房中些微的热闹也很有序,钗环轻轻的磕碰,铜盆里的水声,丫头娘子们絮絮低语……光线暗淡下来,房门被无声关上,守夜的丫头打着哈欠睡下。
屋檐上的人全身隐在黑色斗篷之中,发出一声轻笑,睡着了。
竹叶在夜风中舞动,沙沙作响,屋檐上的影子似乎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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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京都,有人还未入睡。
宜秋跃下房檐,轻掸着衣袖沾上的青苔,焦急地左右打量。
此时,听着房内响起了沉沉鼾声,廊檐下的两支廊柱在黑夜里凸起一节,两条黑影轻声跃起。
“去哪里?”
鼾声未落,冷冰冰的声音便响起,在寂静的宅院里分外阴冷。
啊,老爷!
院中两条黑影一起惊呼,其中一个身影未及落地便被吓到,尚在空中的身子一斜便要跌落下来,紧急之下就势一脚点在凸起的曲栏之上才稳住了身形。
“秋儿出去了?”
房中的声音隐含威势和责备,比方才那句文化怒气更大。
院里两个黑影抖了抖,支支吾吾地嗯啊几声。
“你们两个不许出去!”
“那……老爷……”
“他半大小子了,出门一趟死不了。”
“哎……是,老爷。”
房内院中都安静下来,只是院中的两个黑影如同被狂风吹乱的枯树,互相挥动着手臂无声地争论着什么。
咳,房内发出一声轻咳。
院中如凌乱枯树的两个黑影,交错挥动的手臂忽地定住,再无半点声息。
宜秋搓着手,不住在墙下来回走动,最终跺跺脚:
“云追和风逐两个怂包,肯定是被我爹吓到了!”
“吓唬一下就不敢出门”,宜秋咬牙高声斥道,“怂包!”
“哎呀!”
不远处一声惊叫。
宜秋身形如风往声音所在之处掠去,夜色中颀长身影依稀可辨,那人扶墙喘了口气哀叫:
“表姐,大半夜的喊什么!”
身形一矮,再向后一仰,躲过带着风声的拳头和肘尖,承晔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年纪别闹了!”
宜秋果然停下来,一改方才的急躁温言道:
“晔哥儿帮姐姐个忙好不好?”
承晔一阵哆嗦,心想这真是喜怒难测啊,口里仍回道:
“我正是来帮忙的!”
他递出一枚折叠好的信笺塞到宜秋手里,被她一把拒绝。
“我现在没空看这个”,宜秋一把拽住他胳膊往前拖走。
“他走丢了,到了这会儿城中还找不到,多半已经出城了,你陪我去找人!”
承晔用力挣脱,仍将手里的信笺递给她。
“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宜秋咿一声有些不耐,但又想到眼下只有这个帮手不能随意得罪,只得耐着性子接过信笺。
承晔在一边识趣地点亮火折子,信笺似是在什么地方撕下的,皱巴巴的边缘上还有些黑色印子,寥寥几个字写得仓促潦草:
“平安,勿念,等我。”
尾端端正写着两个小字,祖雍。
“他……现在在哪儿?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宜秋双眼闪闪,一迭声发问。
承晔看着眼前合掌祈祷满面喜色的少女不由眨了眨眼,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震惊比方才收到这字条带来的震惊要强烈得多。
呵……这真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熄灭火折定定神,对着黑暗说道:
“这些我不知道,不过他既然说平安,你就放下心来就好了。”
宜秋这才醒过神,“他怎么给你带的消息?”
“呵”,承晔揶揄一笑。
“他日常随身的一个护卫,我看着脸熟,没想到功夫极好,竟然潜入我房里,就给了一个这个东西,行个礼就走了。”
承晔两手握拳,决定日常在卧房布些机关,今夜的惊吓让他瞬间觉得有不少人都可以近身,府中夜里的巡视也要加强一些了。
承晔拍拍手,“你瞧,他还带了高手随行,不会有事的。”
“表姐我回家去了!”
“站住。”
背后女声俏丽却阴冷。
“干什么?”承晔转头。
“为什么他把字条给你?直接给我不好么?”
“呵……你说呢?”
承晔笑笑,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真是。
“快说。”
宜秋不耐,手掌往前一探。
承晔耳听风动,滑出去数步疾奔而去,声音远远传来。
“舅舅在家啊!”
承晔疾走数步知道后面宜秋没再追上来,这才放慢脚步。
且不说那护卫能否轻易过了风逐云追那一关,万一让舅舅看到了,夜闯林府还私相授受的人,恐怕要被舅舅亲手万箭穿心。
寻常武将家中,连盗贼都要退避三舍,更别说威震当今的林世蕃府上,就算胆子再大也不能跟性命过不去啊!
一路不紧不慢走回卫府,因不速之客夜半登门,承晔心里有些不安。
踌躇半晌,在夜色的掩护中跃上假山,这里是整个卫府的制高点,基本可以俯瞰府中七八成的地方。
果然有黑影隐在夜空里,几个起落越过屋檐和院墙,最终停靠在屋脊上一动不动。
伏身在山石上,承晔的脸紧贴着粗糙的山石纹路,有些木木的。
那人的身形身法他极其熟悉,这里是暖晴的小院。
那女孩子呆立在廊下神色落寞,那房檐上的黑影也垂首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