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高月黑,夜深人静。
整个竹编村都陷入昏昏梦乡,无端一声惨叫惊得石破天惊——
“啊啊啊啊!”
簪獬拿起挂在床边衣架上的斗篷,揉眼走到走廊,只见厢房房门大开,一人单脚倒挂被麻绳吊在屋梁上,脑袋朝下,脸皮充血涨红。
簪獬拢了拢斗篷:“来了个小偷?”
由淇淇站在厢房门口,往里面一指。
簪獬走近往里打量,但见窗口也有个人,长脖子鸡一般抻着脑袋,脖子卡在一个竹箍里面,竹箍里密密匝匝一圈尖刺竹签,扎得他皮开肉绽动弹不得。
簪獬好奇:“这陷阱叫什么?”
由淇淇:“……卡鸡脖子。”
簪獬噗嗤一声笑出来:“卡鸡脖子,恩恩,好名字,看来是梭镖部专用。”
这厢簪獬乐不可□□厢两个小贼的同伙已经回去通报,始作俑者是老簚匠家的二房,听得家奴失手气得脸色发青。
“烂笋!两个烂笋!”
“主家息怒主家息怒,那两个枯箨怎么办?”
“由他去!”二房骂完来回踱步,“不行,得把那两烂笋杀了灭口,不然……”
家仆忙道:“他们落在里正手里,不容易办啊。”
“废物,你怎么不一起死!”
气话归气话,二房转念一想立即差管事去赎,临行不忘叮嘱:“千万别让里正知道是我,你就说,就说……”
管事哭丧脸,嘴里仍旧连连附和:“明白明白。”
二房管事出门差点哭出声,自己就是把脸皮剥下来,里正还能不知道是谁指示的?不晓得那边什么情况?四房现在知不知道?这事肯定逃不过老簚匠耳目。
簪獬等来二房管事,听他说完不由发笑:“五十大贝,区区四万枚小贝?你们主子这是打发要饭的?”
二房管事听她口气不屑,登时双腿一软,又被旁边打哈欠的狗鼻儿搀住:“别跪,里正最讨厌人下跪。”
二房管事哭到:“里正……”
簪獬走到墙边,抬手掀开两个大竹箱子,里面赫然一封一封满满全是钱贝。簪獬拿起一卷砸向二房家仆,怒道:“叫你主家负荆请罪!上门自首!”
她突然暴怒,吓得二房管事捂住脑袋落荒而逃,身后钱贝滚落满地。
簪獬将两个小贼分开审问,都是二房家的枯箨,世代为奴为婢。枯箨们很好辨认,除非得宠做到管事、管家,否则一律披头散发穿竹叶衣。
十一年长,今年三十一,年初刚成亲,妻子也是二房家奴。十二年幼,今年十七。
簪獬一听他和乌乌藜一般年纪,又仔细打量一眼。十二又干又瘦,低头塌肩,不用走近就能闻到身上的酸臭味。如今天气还冷,要到夏天可还得了。
簪獬见他嘴唇干裂,给他倒了杯温水。十二不接也不说话,两眼木愣愣盯着地面。
簪獬抓起他的手,将杯子放在他掌心:“喝吧。喝杯水你又不亏。我想杀你,也不用下毒,浪费杯子。”
十二木楞的眼珠子仿佛活了过来,他盯着自己的手,盯着手里的杯子,喉咙里滚出生涩难辨的咿呀学语:“呢……怎。”
簪獬纠正:“是里正,里,正。”
“你,真。”
“里正。”
“离镇。”
“里正。”
“立正。”
……
簪獬哈哈大笑,笑得一屋子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只有由淇淇面沉如水眉眼不动。
————
二房管事跌跌跄跄回了家。
二房听得禀报,抬脚将他踹翻:“烂笋!废材!滚,把人给我带回来!”
见到二房管事去而复返,簪獬眉梢一挑,将手里的热毛巾递过去:“脑袋怎么了?打灯我看看。”
二房管事惊慌失措地跪下:“没有没有。”
簪獬微微一抬下颚:“带回去吧。我这儿没什么好药,你带回去找大夫看看。”
两个小贼坐在小竹凳上,手发在膝盖上双腿并拢。脖子受伤的十一用黄麻布包扎,倒吊屋梁的十二手里端着热茶,两人气色看起来比二房管事要好。
簪獬从桌上拿起两张纸读到:“天元四二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夜间中月时分,竹编村十一和十二两人,受到簚匠家二房大爷指示,□□撬锁潜入里正簪獬住所,试图偷窃未果。念及两人初犯,不予判刑。责令赔偿铁锁一只,窗拴一对,到竹台喜棚扫地除雪七天。”
簪獬将纸张一翻,上面赫然白纸黑字,两个清晰的红手印。
她对二房管事说:“十一和十二已经招供,签字画押。回去告诉主犯,限他一日之内找我自首。不然我带人上门抓人。”
二房管事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领着两人离开。
“等等。”簪獬喊住三人,将二房管事前后带来的一共五十枚大贝还给他,“带回去,我这儿认理不认钱,认法不认人。”
三人离开,簪獬打了个哈欠,提高声音朝院中说:“行了,大家辛苦了,大晚上还让你们做见证。都回去睡觉吧。”
少年困觉,簪獬钻进被窝倒下就要闭眼,却见由淇淇站在屋中。
簪獬揉眼迷糊问:“怎么了?”
屋里没有电灯,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由淇淇瘦削的轮廓,影子在她脚下缩成一团。
她酝酿许久,还是揭开那块早已结痂的伤口。
“我并非出生竹海。”
小里正陡然来了精神,拥被坐起:“我猜也是,你说话一点口音都没有,屏风城也不多见。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算术。”
由淇淇仍站在那儿,声音低得像飘雪:“不好,字一日不练则废。”
“我原名乐行伦清。”
簪獬微微吃惊,除了天君恩赐的五位摄政世家,诸夏人无姓,很少有人的名字会是三个字,更不说四字。
“我家祖上从旧都之难逃出,一路东迁到我曾祖父那代定居屏风城。十几年前,高扬与合宫小祝合谋,诬蔑我家中有祖传宝器,要我父亲上供天君。我家几经兴衰,除了家中常有人用‘乐行’做名,再无其他传承。几经敲诈,他们将我全家逼入竹海。”
从前合宫外派地方的天官如何骄横跋扈,簪獬没领教也听过。不过上任天君末年,几乎招回全部外派地方的小祝。这也是簪獬刚到屏风城,方孔让她主持重修祠殿的原因。
“我家世代耕读,怎会在这莽荒之地讨生活。逃下十三人,不多久便只剩我一人……我,我吞食亲人骨熬过第一年冬天。后被一个躲进竹海的逃犯抓到……前前年,或者再前一年,我把他杀了。”
“这是他的刀。”乐行伦清拔出腰间的佩刀。
一尺短刀,刀刃崩口,手柄缠布,许是用得勤快,磨的勤快,刀身磨花,透出粗粝的锋利。
簪獬盯着,抿紧唇角。
“搏杀之下,我身受重伤,为梭镖部头领所救。”
乐行伦清顿了顿:“不是乌乌藜,是他父亲。他为我起名由淇淇,不垦者语中的意为竹溪边的竹子。”
“他救了我,给我吃,给我住。我……成为他的女人,跟他睡觉,帮他管理梭镖部。这很正常,在竹海这很常见,就是这样。在这生存不易,人为了活着连良心都可以不要,何况礼义廉耻。”
“竹海不是世外桃源,我们不是无辜良民。你要把人想得最坏,这样才能活得最久。你要把这里想得最恶,才能把它变好一点。”
簪獬下床,趿鞋走到乐行论清,抓起她的手:“大冬天,不要站在外面说话,手都冻僵了。我跟同学都是钻被窝说悄悄话,老师才站着训话呢。”
簪獬拖着乐行论清钻进被窝,边掖被角边说:“我没指望感动他们。”
————
二房管事走在前面,十一和十二跟在后头。
这两人不是兄弟,老簚匠家的奴子都是按数往后排。排到一百号后不好记,于是前头奴子死了,后面出生的就顶他的名字。十一和十二名字靠近,岁数却差了一辈。
三人走到半道,突然一人从巷口冒出,二房管事刚要开口训斥,那人将风灯提起,竟是老簚匠身边的管家。
二房管事连忙闭嘴,望了一眼前方亮灯的二房小楼,默不作声的跟上管家拐进巷子。青砖巷子里漆黑一片,像怪兽的长舌头。尽头一座三层碉堡,门前两盏大红色圆灯笼,里头冒出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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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獬头枕丝绸香枕,望着剪花帷帐,黑暗中看不出花样,隐约是个飞禽模样:“我甚至不相信感动。我一直觉得好人就是饿死,也不会为了吃饱杀人。君子固穷,小人就算不穷,也会斯滥矣。”
乐行论清想起自己年少时,彼时她是家中掌上明珠,自诩天赋才气。再美艳的富贵牡丹都瞧不上,恐脏了自己的眼,污了腹中文章。
簪獬眼中有些空茫,飞禽花纹看出万花筒模样:“可我想……我想,那两人要是住这么宽敞的屋,睡这么软的床,大概也不愿意这寒冬腊月的深夜爬出被窝,去做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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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呀…”
老簚匠的碉堡外面是砖瓦,里面依旧是巨竹搭建的传统竹楼。不论三人如何小心,竹楼梯仍旧发出短促刺耳的声音。
“吱呀…吱呀……”
三楼整层没有隔断,各种摆设一目了然。老簚匠躺在藤椅上,靠着窗边。那是一扇二尺见方的窗户,镶嵌整块透明玻璃。
从窗户往外看,大半个竹编村尽收眼底。遇上好天气好,哪家鳏夫夜里去羊圈都看得清……二房管事偷瞄一眼,连忙低头跪下。
他没心思乱想,掌心和额头贴着竹地板,连鼻尖都压扁了。他不敢说,说了回去二房大爷肯定要收拾他。他又不敢不说,不说只怕是回不去。
“二爷想替老簚匠分忧,看看里正手里多少钱……屋里有四个大竹箱子放钱,桌上有账本和书……里正气得不轻,拿贝封砸我,大贝滚了一地……”
老簚匠眼睛没有离开窗外,即便年老目衰,他也爱这么俯视这片村落:“你琢磨箱子里是什么?”
二房管家不敢抬头:“奴子不敢瞎猜。不过要说里正没钱,她收下五十大贝,怎么也能顶上一天。”
老簚匠握住拐杖,慢悠悠转过身。他挥了挥竹杖,示意管家带三人离开。
二房管事松口气,连忙磕头谢恩。三人一刻不敢多留,垫着脚尖踩在竹梯上,恨不得直接滚下去。
忽然老簚匠又开口——
“哪只手按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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