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试探敲击,寂静中显得清脆响亮——
“咚。”
簪獬猛地惊坐起来。
她盯着窗户,面无表情的低吼:“怎么了!又怎么了!你们屏风城又死人了吗!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簪獬怒而推窗,窗外老人诚惶诚恐的向她行礼。
簪獬皱眉:“你是?”
老妇人双手搅搓:“我是,我是萝卜的阿母。”
没完没了……簪獬心中怒极反笑,木然看着老妇人。
“我就是来问问。”老妇人慌手慌脚的比划,“您记得他吗?我儿叫萝卜,他,他这么高,爱笑,喜欢花草,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萝卜个子不高,模样普通,胜在清秀干净。“我记得。他很好。”
萝卜阿母捂住嘴巴,眼泪滚滚滴落。
簪獬垂眼眼皮,遮住审视的目光:“你找我有什么事?”
萝卜阿母不停手指抹泪:“我出城农忙,一回来他们……他们就给我说萝卜不在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在了。”
萝卜阿母不断抽泣,磕磕绊绊的说:“他们给我说…我不信,我不信他们说的。前天萝卜还跟说,您要来家里看花呢。那傻孩子高兴坏了,说去年底不应该修金月桂,枝短了,今年开花不够好看……”
簪獬猝然想起——
“里正,那等有空您来我家看花。”
“好。”
才过去多久,已经恍若隔世。
簪獬想起那天,自己拐弯抹角的套话,萝卜有问必答。
想起刚下竹海,众人起哄,萝卜神情端庄,嗓音清亮的唱:“晴日朗朗降大祸。”
想到那夜,冒雨追击锯桥凶犯,浑身泥浆的萝卜雀跃指着冬菱:“是他!是他抓住的!”
想起自己赴老簚匠的鸿门宴,萝卜和五页守门。回去路上,邀请萝卜做竹海城防卫队长,他低头抓脸:“里正,我……后来我也,也吃了,吃了一点。”
他聊起花草时侃侃而谈,他平时任劳任怨,他脾气好,他也孩子气。他会细心折几枝花梨树花,驱使帐篷的霉味,也会粗心忘记收起晾晒的布袋,以至没处放那些种子。
簪獬点点头:“是,我答应他,去家里看花。”
萝卜阿母面露欣喜,诚惶诚恐的小声问:“里正。萝卜他,他见到天君了?”
簪獬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我问问,你别急。”
萝卜阿母眼中泛起光芒:“好好好,不急,我不急。”
簪獬扯开绢袋,抽出礼剑,拧开剑镡,露出中空剑柄,一截小纸卷藏在其中。
“这是相应纸,可以上达天听,禀告要事。”
她走到窗边,展开纸卷:“我这就来问天君。萝卜,萝卜大名就叫萝卜吗?”
萝卜阿母惶恐解释:“生他时候家里太穷,没能请小祝正赐名,想先叫个名儿,叫着叫着就成大名了,”
簪獬点头:“没事没事,天君不计较。萝卜,屏风城人,生于启元……萝卜哪里生人?”
“四零一年。”
簪獬一愣,原来,萝卜今年十九。
“几月?”
“八月。”
原来,下个月就是萝卜二十岁生日。
“几日?”
“二十七,十月二十七,傍晚出生,中午我吃了个萝卜,那不是出萝卜的季节,可我嘴馋,他阿父不知从哪找了个萝卜。那萝卜又大又甜,萝卜那孩子也是,嘴甜……哎,我这说跑天边了,一聊这孩子就管不着嘴。”
簪獬一笔一划写:“您说,天君爱听。”
萝卜阿母惶恐:“天君爱听这些?”
“爱听,天君最爱听这些。天上冷清,祂就爱听人间事。你多说说,免得天君认错萝卜。我让天君在天上给他安排个好差事……”
上禀天君:
屏风城人萝卜,生于启元四零一年十月二十七,死于启元四二二年。他做城防卫尽忠职守,对母亲孝顺有加。他个子中等,爱笑,门牙小时候磕歪了。如若天职有缺,请予一份差使。他勤快肯干,必定不会让您失望。如若暂时没有,望您能赐他一支天君花。他喜爱花草,家中种了蒹葭、芍药、桃树、小黄香、狗耳草,可以打理天宫花圃。惶恐冒昧,祈您转告,他母亲很想他,请托梦一见。金月桂开了,很香,很美……
簪獬不停书写,相应纸上写满小字,密密匝匝,挨挨挤挤。
窗外,萝卜阿母抻颈巴望。
————
听海苑里渐渐传出国都来的小里正疯了,整日闷在房里不知做什么。也有说是装疯,毕竟哪个疯子还晓得写字,虽说都是些鬼画符。更有人说是恶鬼索命,小里正在屏风壁上推人摔死了。那人在竹海回不来,化作怨鬼上门索命。
众说纷纭,都是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见。
屏风城的大夫轮流来看过,簪獬没日没夜的发热高烧,已近沉痾。大夫们认定里正是在竹海受到了寒毒,又郁气中结,故而久病难愈。
各种方子轮了个遍,簪獬的病仍不见好。
方孔来过好次。房间炭烧的旺,站在门外都是一股一股热气扑面。这样的温度,就是冷水浴都不可能受凉。
方孔问:“这段时间,有没有异常?”
福运从商会调到听海苑做管事,闻言答道:“要说也有,一个丫鬟说迎春花开了。这可还没过年,说花开得极盛。我第二天去看,落了一地枯花。”
福运朝簪獬房间努努嘴:“大吉利。”
“没问你这些。”方孔努了努下巴,“她就这么待着?”
福运连连点头:“是,白天不出去,晚上不出去,有人不出去,没人也不出去。身体好些,就没日没夜地涂涂画画。折腾不了两个时辰就倒,躺床上能两天不醒。”
方孔抚须轻叹:“这剂攻心药效有些猛。”他叮嘱福运:“好好盯着她,不能让她死,也不许任何人接近她。”
福运道:“我亲自看着她。别人我不放心。”
方孔瞥了他一眼:“那就好。”
或许大夫们医术高明,或许簪獬年轻气盛,就这么一直高烧不断,病怏怏的一直吊着一口气。
方孔松了口气,天气渐寒,索性就不再来了。反正福运在此,料他最不敢掉以轻心。
一晃又是两个月,转眼过去。
十二月三十,岁尾,合家欢庆之日。
依照惯例,每年岁尾这天,屏风城商会都要在听海苑摆宴庆贺,晚间还要放响竹和烟花。听海苑上下为了这场宴席筹划了半个月,忙得福运晕头转向。
宴厅人声喧哗,通往后院的走道,静的能听到心跳。吱呀一声,簪獬的房门被推开。
来人兜帽披毡,头顶两肩积了一层雪,口中呼出白雾:“里正。”
他声音很轻。
簪獬眯起眼睛。
牙铁落下兜帽,雪渣簌簌落了一地。他脸色有些憔悴,望着簪獬不敢上前。
床边微弱的无烟灯光亮,只能照亮簪獬半边肩膀。她长发披散,拥被而坐,恍若大殿神像,冷眼俯瞰人间。
“是我,里正。牙铁,你记得吗?”
簪獬眯起眼睛,不知看了多久,久得牙铁毛骨悚然。
簪獬抬手揽发,露出一张瘦削稚嫩的脸:“你来干什么。”
牙铁见满屋纸张,瞥一眼就能看到好多萝卜的名字:“我,我听说,听萝卜他阿母说,你替萝卜给天君写了好多信。”
“投简上表。”簪獬从床上站起来,弯腰去看桌上的表文,伸手一抓揉了扔掉,又弯腰去捡地上的纸团,看看扔扔。
牙铁不知所措地劝她:“这么多,天君看不过来。”
簪獬蹲在地上,她的长发垂铺在白纸黑字上,仿佛那些奇形怪状的字体之间生出枝丫,互相勾连缠绕。
“没用,这些没用。上表有制,龙文、字体、规格……大白话天君不会看。”
簪獬摇头,身后长发浮动。
牙铁磕磕绊绊的劝:“您有这个心就好,人活在世界上不能光顾一件事。”
簪獬捻起一张表文琢磨:“你回去吧。我就这么一件事。”
牙铁心惊胆战,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里正,您看看这个,看看这个。我可是冒死搞到的,您看。”
簪獬不为所动:“不看,你走。”
牙铁急得要跺脚,张口道:“您生气,您冲我发火,别拿自己折磨。您这个样子,萝卜在天上看着也不放心,还有……”
牙铁抹了脸上融化的雪水:“来日方长,您才多大,有的是时间,熬也能……”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牙铁骤然住口。外面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来人了。牙铁来不及再言,朝簪獬行礼,转身飞速离开。
没过多久,福运推开房门。
福运穿着锦缎夹棉长袍,派头十足,负手站在门外。他朝走道两头看了看,恭敬请罪:“里正,我怕他耽误您的时间。”
簪獬从被窝里拽出一件灰白窄袖褂子:“来了?”
福运答:“嗯,都来了。让我请您去过赴宴。”
簪獬又套了件仆从服:“那你今天要冒险了。指不定他们一时兴起要看猴戏,我不在房里,你可就难办了。”
“难办也要办。我这条命是里正给的,要不是里正,我那天就从屏风壁掉下去,摔死了。”
福运站在门外,目光盯着走道那端。
“小人爱玩一种叫节节高的博戏,知道摔了就什么都没了。小人算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是恶人,里正救了我的命,我愿意用半条命还。”
簪獬理好衣服往外走。
福运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但这不重要,屏风城教会自己的,就是不要管什么国律国法,情谊道理。
利益才是本质。
福运不傻,他被推到最前面,和簪獬叫板,恶事都让他做了,背后的人却要用他的命,再给簪獬一击重创。
知恩图报?
无所谓。
他假意,我就做真信。他真意,我也当假心。
簪獬从福运面前走过:“我许诺给你的,一点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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