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獬莫名想起自己小时候。
河州乡下的岁首节大典,幼时的簪獬坐在父亲肩上,走进一个流动杂戏班子。
里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小簪獬刚进去看了一眼就吓病了,回家高烧不退,抓心挠肺。家里请大夫拜天君,足足折腾一个半月才好。
她止住念头,仔细观察战况,思索如何帮一把。
地陷里草木繁盛,可以动用“器”催生链子藤。但疯病人这副癫狂样子,链子藤未必能困住。而且“持器如怀天机”,不可轻易泄露。
迟疑间,山子赶来。他顺着绳索下到地陷,接手抓过网绳,指挥村民:“牧哥儿后退,虎仔儿拉!”
疯病人往哪边扑,那边村民就往后退,同时疯病人背后村民则奋力拉网。等到疯病人折身反扑,拉网的人便往后退,如此反复。
这期间,手持竹篙的村民趁机将绳子绑在疯病人身上,将他捆了个结实。
山子忙道:“快给他灌下睡草汁。”
等山子上来,簪獬忍不住质问:“病的这么严重,怎么不严加管理?这要跑到村里,得害死多少人。”
山子如被夫子训话的幼童,低眉垂手口齿嚅嗫:“不忍心,没发病之前都好好……谁也下去不手……”
簪獬无言以对,无话可讲。
一众村民将患疯病的宗弟儿拉出地陷,宗弟儿也挣扎累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簪獬上前打量。黄麻网中奄奄一息的宗弟儿猛地跃起,几乎与簪獬脸撞脸,咧嘴露出满口獠牙,恶臭呛得簪獬作呕。
“宗弟儿!”山子挡在簪獬面前,一把环抱宗弟儿,“里正,快退。”
簪獬这才看清宗弟儿的长相……哪里还能算得上是个人。
“九窍怪?”簪獬猛地想起金眼珠的话,隐约明白其中含义。
睡草汁起效,宗弟儿不在挣扎。山子小心将人交给其他村民。
面对簪獬审视的目光,山子低垂脑袋:“是,是有个说法。说人有耳鼻口目九窍,患上这病之后,人的眼睛鼻子嘴边就开始走样,人也疯疯癫癫。唉,宗弟儿是个好孩子。”
簪獬又看了一眼,宗弟儿的四肢躯干与常人没有二样,遮住扭曲变形的五官,像是睡着了。
簪獬与山子无言相对,忽地远处传来人声犬吠。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小心!”“小心!”
犬吠咆哮,人声嘈杂,似乎情形不妙。叮嘱村民绑好宗弟儿带回山沟好好看管,簪獬和山子带三人急奔而去。
“里正。”山子叫住簪獬。
簪獬急停脚步,几人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互相靠近。
太安静了。
簪獬听到自己和村民的呼吸声。
刚刚的犬吠,急呼,全都消失不见。树林森然静谧,落雪挤压后空气的喘息,微风静止时嫩芽的战栗,伴随心脏鼓动在耳膜上跳舞。
“——啊啊啊啊!”
惨叫在河谷那头响起,这声音反而让众人精神一振,不及多想冲了过去。
途中遇到乌乌藜,他身上带伤也带来好消息,抓到两个“病人”,用藤蔓绑在树上。
簪獬忧心问:“绑结实了?”
乌乌藜翘起大拇指和小拇指放在嘴边,模仿大鬣野猪的獠牙:“大猪,挣不脱。”
猪突豨勇力大无穷,猛虎凶狮也难以招架。众人闻言安心,士气也高,奔到河谷边上看到点点血迹,旁边一条细犬已经咽气,拧断脑袋躺在水边。
山子心有余悸:“还好,一点血,人应当不要紧。”
簪獬环顾一圈满地脚印:“说了不要分散行动,怎么就不听。”
山子连忙解释:“我们村都是土里刨食,大伙胆小,定是吓得跑散了。”
“那更糟糕。”簪獬仰头望天,暮色将近,“走吧,先回去。把那两个带上,我们回村。”
山子一惊,巴望着看向乌乌藜。
“你看他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梭镖部以种芋薯和养竹鸡为主。”簪獬替乌乌藜解围。
山子犹豫:“里正,我带人留下再找找,他们应该没跑远。”
簪獬不同意:“大家一起,不要分开。”
一行八人,两两一组,相隔不远。朝着几处有痕迹的方向,边走边喊。不多时,找到一具疯病人的尸体,一具村民尸体,向阳村村民自然是悲切不已,更加奋力呼喊。
“有没有人?”
“快啊,回家拉!”
“有没有人,听到回一声。”
“回家啦,回家啦!”
乌乌藜拉了拉簪獬衣袖,低声告诉她,他们抓住的两名疯病人,有个十分狂暴。他们只得出手将它打伤,绑在树上时已经半死不活。
簪獬听七分猜三分,了然点头:“没事,不用担心。死了也不能怪你们。他们说宗弟儿病的不重,病的重的还得了?这些人,按律是应该直接处决。”
乌乌藜重重点头,显得十分认可。
簪獬拧紧眉头,似乎想起什么。她被软禁在听海苑中,除却思索谋划,其余时间全用来读书,将诸夏《国律》《国法》两翻了好几遍。
“……五官扭曲,四肢变形,再无人样,犹如怪物……失调症!”簪獬双手一合,“我想起来了。失调症,金眼珠说了一串,全是一个意思。”
失调症这个病,在此之前簪獬闻所未闻,看到时候还觉得,应该是某种绝迹的疫病。按照律法记载,抓住失调症病人要立即处死。
山子肯定是知道,根本没有什么疯病,就是失调症。
他怕我按国法处置这些病人……簪獬不由心中叹息,只叮嘱乌乌藜如果遇到,有危险一定不要留情。
乌乌藜赞叹:“里正,年纪小,明白多。”
簪獬:“……”
两人说话间,山崖上突然有人呼应。
“我在这里,救救我!”
八人闻声精神一震,不由得都是欣喜若狂,朝着声音方向奔去。簪獬还未赶到,就听脚步快的村民悲切喊:“死了!山子,是,是金哥儿。我们,没来得及……”
簪獬和乌乌藜过去一看,地上躺着具村民尸体,腹部一个大洞流了满地内脏。正是刚刚呼救的人。
乌乌藜握紧梭镖:“里正,脚印,不对。”
簪獬招呼众人聚拢:“它杀了狗,放跑了人,然后追上一个个杀死。”就像猫耍老鼠,给一点生机,慢慢残忍弄死。
簪獬让大家抬起尸体往回走。
“这个人刚刚还回应我们,我们跑上来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血还冒热气。肯定是那个失调症埋伏在周边,听到声音赶过来把人杀了。”簪獬盯着山子,“这已经不只是疯病了,这是杀人吃人的怪物。”
山子脸上煞白,满脸不是滋味。
一行人抬着惨不忍睹的尸体,默不作声的穿过河谷。
天色渐晚,可之前乌乌藜抓到,绑在树上的两个失调病人不能不管,带着三具尸体翻山越岭又太吃劲。
簪獬绝决拒绝:“不行,不能分兵两拨。要不然一起回村,要不然一起去接人。”
山子犹豫不定:“里正,天冷,黑得快……”
簪獬:“行了,你边走边想。”
好在火把点燃,先后两拨人看到火光。一波是最先牵狗追进山林里的向阳村村民。一波是善于林中寻迹的原先狩猎部的猎手黛黛牟和黛牟牟兄妹。
他们分别找个一名失调病人,一个浑浑噩噩头大身小,如同庙会上的大头娃娃。一个嘴阔鼻尖,牙齿外翻,身后一条细尾巴。这两失调病人都是赤身裸体。
簪獬不敢看,瞅着石头缝里的枯树枝:“一起回去,还是怎么说?”
山子为难:“里正,不说野兽,这天气在林子里一夜……我带人去把他们接回家…不…关起来,一定关起来。”
村民们也是苦苦哀求,劝簪獬先回村子。
簪獬去问乌乌藜,乌乌藜唯她马首是瞻。
“算了,你们几个把他们带走,我们去把人带回去。”
于是兵分两路,回村一队人多,十二人一犬。六人抬三具尸体,两人押两个失调病人,一人前面开路,一人断尾。另有两人打火把,照路警戒。
簪獬、山子、乌乌藜、黛黛牟兄妹。还有一个向阳村村民,簪獬初下竹海,遇到的第一个向阳村村民笃哥儿。
一行六人,前去找绑在树上的失调病人。
火把醒目,陆续有人汇合聚拢。穿林过溪,队伍越走越长,浩浩荡荡一群。
簪獬不时让众人报数。
“1!”
“2!”
“3!”
“8!”
“错啦!”
“重来重来!”
每次报数都要重来几次,簪獬气到坦然接受:“安静安静,重新报数。”
乌乌藜看到一棵大榧树上“个”形梭镖标记:“前面。”
簪獬拖动沉重的双腿,神情萎靡:“你的‘前面’是不是又要翻个山头?”
“那里。”乌乌藜指着前方,兴高采烈的笑。
两个失调病人分别绑在两棵树上,一棵榧树,一棵卷柏树,都是数百年的苍松古木。两棵古树暴露在地表的树根被踢断好几根,周边土块翻飞,埋在地底的小黄精都给刨出来了。
簪獬瞥了一眼:“绑得果然结实。”
乌乌藜骄傲的扬起笑脸。
这两个失调病人狂癫,乌乌藜等人抓他们费了不少劲,此刻也算泄了气,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向阳村们高举火把,小心翼翼靠近。
山子忙跟过去:“先别松绑。”
笃哥儿点头:“晓得。”
簪獬对乌乌藜说:“我们立刻回村,明天一早就出发回屏风壁。”
乌乌藜点头:“好。里正,去我们家园?”
簪獬正待开口回答,身后传来惊呼。
“里正!”
簪獬闻声扭头——
火把忽明忽暗的光,照在山子惊恐无措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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