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獬忍着没吃药,又怕惊醒乔优,不敢转辗反侧,挨到天蒙蒙亮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
乔优发热,告知众人,又拧手帕替她擦拭。多多煮了米糊,山子找来一个小胡蜂蜂巢,兑了蜂蜜增味。牙铁在旁翻来覆去劝说回屏风城,惹得簪獬怒目。
回头路好走,过了中午就重新回到屏风壁前。
竹编村与屏风城贸易往来频繁,土路虽然坑洼,宽可容双轮推车通行,比前往向阳村的山道好上十倍不止。
簪獬精神萎靡:“要多久能到竹编村?”
狗鼻儿探头远眺:“我们快不了,估计后天下午能到。”
刚下竹海的新鲜劲过去,昨晚各自睡得也不好,一行人甚是没精打采。拖着脚步走了两刻钟,轰轰水声渐近,眼前出现一座长竹桥。
竹桥横跨一条宽阔溪流,桥边蹲了个人。
牙铁喝道:“喂!前面那个?”
蹲在桥边的人闻声扭头,霎时惊慌失措,拔腿就跑。牙铁先是一愣,当即大骂:“跑什么你个土笋!追!给我追。”
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七八个众城防卫乱哄哄的跟在后面,扔了满地行李杂物。
簪獬没眼再看,抬手敲了敲额头:“唉。”
牙铁猛地一拍腰刀,叫得更加大声:“抓住他们!抓住大大有赏!”
狗鼻儿走到桥桩旁边,弯腰凑近一瞅,惊叫出声:“里正!他在锯桥!”
簪獬走近蹲下打量,粗竹桥桩被锯了一半,一条细窄锯条卡在中间。风一起,吹了锯末飘向湍流溪水。
簪獬起身看向牙铁。牙铁心中已经骂得天翻地覆,从守备官高扬骂到卫疆军指挥官八湖,又从财务官方孔骂到刚刚那个人,瞎子刨坑也挖不出这样的烂笋蠢疙瘩!
“牙铁队长,你看,是谁不想让我过桥?”
小里正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端是有些单刀直入的刺锐:“还是,干脆我掉进河里,让水冲走了才好。”
牙铁伸手推走狗鼻儿,哭丧脸:“里正,您要真出了事,给您垫背的就是我啊。”
簪獬看向桥对岸,城防卫果然没追上,灰头土脸的往回,边走边捡行李。
簪獬扭头:“狗鼻儿,萝卜。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屏风壁,问清楚,我们下来前后三天,哪些人下了竹海。山子,让他一起过去行不行?路上有个照应。”
山子点头,低声叮嘱笃几句。
簪獬走到牙铁身旁:“牙铁队长,可有话讲与我听?”
牙铁头回听这位国都来的小里正拿腔作调,讪讪陪笑:“里正大人,我,就是个小蚂蚁。”牙铁翘起小拇指,“您心里都明白,屏风城多少人从竹海挣钱……挡人财路杀人父母。”
簪獬抬脚踏上竹桥:“这桥危险,可不从这桥上过,难不成游过去?”
牙铁点头:“您说得在理。”他又咧嘴,“其实,也没那么危险。要是您也让别人一块过,自然有人修桥。”
牙铁的话,簪獬明白。她虽有私心,却不敢利令智昏。
竹海是摄政公,是国家献予天君。自己乃是国政厅委任、天君授职的里正。刚到地方,便拿天君畿地与一帮小县贪官谈钱论利?
牙铁看到她眼中的轻蔑,扭头旁顾:“这都是小的胡乱瞎说。里正随便听听。”
簪獬恹恹回了句:“我可不敢随便听听。”
整顿队伍,修补桥桩,众人继续前行。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狗鼻儿三人追上。簪獬与他们走到旁边,低声议论。
她叫来牙铁:“屏风城商会的福运,你认识吗?”
牙铁想也无甚好瞒:“认识,他和竹编村老七家是姻亲。里正,我知道我的都告诉你。”
“我听老一辈聊过,竹编村家家户户做竹器竹编,但没有竹衣寨的竹衣畅销。直到几十年前,上一代老簚匠手艺了得,前前前不知哪任州官,喜欢的不得了。提了‘老簚匠’三个字,后来就都这么叫竹编村头人。”
他想了想,又说:“竹编村生意越做越大,特别通了轨车更是不得了。可年前,七房和福运结亲。商会无所谓的,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如今竹编村,应当是七房做主。”
簪獬朝后一扬下巴:“狗鼻儿他们去问了,福运抢在我们前面两天下来。你说刚刚那个锯断桥的人是不是……?”
牙铁嘿嘿一笑,不肯接话。
簪獬不好追逼,牙铁是屏风城城防卫队长,不在自己手里讨饭吃。她心里盘算,一路无语,队伍气氛更显沉闷。
天上掉下雨滴,簪獬让乔优从手提箱里拿出油衣。穿上油衣,她想起在合宫的日子,心里不由得更加凝重:自己和一众地头蛇叫板,只能依仗合宫的权势威望。
可合宫在乎这块穷乡僻壤吗?
天君在乎吗?
如果在乎,会用那么荒唐的方式选中我?
簪獬突然意识到,合宫不但不在乎,可能还想极力撇清关系。她的学识见闻不足以让她考虑太过深远,但她可以肯定,至少明面上天君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块畿地。
发生了什么?
天君进封现任摄政官为摄政公。
这也是从未有过的。
簪獬猝然握紧拳头:就这么简单?摄政官用竹海换了个摄政公的称谓?天君要这破地方干什么?应该不会如此简单……
她转动脑袋,前后看了看。雨幕如瀑,看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
雨中跋涉,淤泥黏着鞋靴,每一步都要费双倍力气。晚上扎营,没有避雨的地方,火堆久久无法升起。众人饥寒交迫,士气跌到谷底。
簪獬本就身体不适,见了生米干面不由怒火烧肝:“为什么不多带干粮,你就没有考虑下雨点不着火怎么办?”
伙夫多多甚是委屈:“我,我怎么知道这连个灶台都没有。我想,怎么着,草屋土房总该有的……”
簪獬扶额,问秋狝:“再往前走走,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秋狝道:“竹编村附近难留成材,伐木竹棚住不了两三人。”
秋狝和狗鼻儿两人想办法,爬到坡上砍了竹竿撑开帐篷做天幕,终于将火点燃。草地潮湿泥泞,坐也不得坐,十几个人挤在天幕下面簌簌发抖,唉声叹气不绝于耳,连带拴在外面的毛驴也跟着干嚎。
簪獬脑海中闪过几个鼓舞士气的办法。
唱歌?聊天?说笑话?
许诺赏金?欠的债还没还,向阳村的税金不知几许,何时能拿。
她心烦意燥,喝了声:“不要吵嚷,轮流到这来烤火。你、你,还有你过来。”
她说着离开火堆,走到天幕边缘,温度瞬间跌降,鼻子一阵发酸要打喷嚏。
乔优端了热水:“里正,暖暖身子。”
“多谢。”簪獬接过竹筒杯捧在手里,“要不是跟我下竹海,你在家这会已经躺上暖床睡觉。”
簪獬想起听海苑的软床,如若不是执意下竹海,此刻自己应当吃饱喝足,正在泡汤浴。压力储水桶不间断喷洒热水,力道舒适……
她抬起手,暴雨如坠,打在掌心微微发痛。
————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狂风高空吼叫,携雷霆,裹雨剑,于万里云霄奔袭而下。古树飘摇,秀木摧折,天地一片肃杀之气。
冒雨赶路的人紧闭嘴巴,时不时睁开眼睛看一眼。恰逢一道闪电照亮眼前,道路蜿蜒伸入黑黝黝的雨幕,地上沼泽一般生出滚滚水泡。
他拖着脚步,趔趄往前移动。
雨太大了,敲锤子似的,密密匝匝的敲打头皮、脸、后颈,身体每一块地方。湿透的衣服挡不住针芒一样的雨滴,耗尽他仅存的气力。
歇一歇?
歇一歇吧。
就歇一会,离这么远,那群混吃等死的烂笋不可能追上。
不,他们压根没追。
守备官来了,也赶不动城防卫的懒驴。
这些念头一经浮现,便再也不肯消弭,鼓动着他,推搡着他,让他躲进一处三角竹棚。
竹棚很小,是伐竹人的歇处。这片竹林还要再长三四年,棚子荒废许久,五面漏风进雨。但他很满足,抱腿蜷缩一团,脑袋枕着膝盖。
竹棚外,狂风凛冽,冷雨霹雳。
不!
不能停!
他猛地惊醒,心中浮起一阵不安。
他低头钻出竹棚,重新回到路上,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赶路。
不知走了多久,身上已经麻木,好在风渐停,雨渐小,林间甚至听到鸟兽叫声,还有啪啪地踩水声……
他被暴雨捶打的脑袋有些昏沉,迟疑之间,身后一股力道猛地撞上后背。来不及呼疼,他一头栽进淤泥里。
谁!?
他像条泥鳅一样在泥水里奋力挣扎,然而背上的是不知是人是兽,死死压着他不能动弹。一夜冒雨赶路耗尽了体力,挣扎几番无果,再没力气动弹。
他用仅剩的力气歪了歪头,免得淹死在这烂泥路上。
“你是谁?”
“城防卫。”
不可能!城防卫那些烂笋怎么可能这么拼命!
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不能让他们在暴雨荒林跑几十里路!他们做不到!没人能让他们做到!
“呼……呼……”
他听到背上的人在喘息,像他一样精疲力尽地虚弱喘息。
还有机会。
蓄力、较劲、蓄力、较劲,反复数次在泥水里翻滚角斗。他听见脚步声,乱糟糟的脚步声,如同催命鼓声。
又来了几个人。
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被反缚双手仰面躺在地上,雨水打在脸上,竟渐渐睡过去。
“里正!”
“里正!”
“里正!”
他被身边的呐喊声惊醒,喊声压过狂风暴雨,山林荒凉被一声声狂热的呼喊融化。他拼尽力气扬起身,看到浓雾中显出几个人影,众星捧月般拱卫一人。
“里正!抓到了!我们抓到了!”
来人身披油衣斗篷,尽皆泥泞,鬓边滴滴的淌水。她嘴唇苍白,腮帮绯红异常,一双眼睛漆黑澄澈,迎着热切呼唤,扶剑大步走来。
萝卜声音嘶哑雀跃,指着其中一人:“是他!是他抓住的!”
雨水将淤泥冲刷,露出一张朴实的脸,是队伍里的驮夫冬菱。冬菱坐在地上,浑身泥浆淋漓,期盼又胆怯的望着簪獬。
簪獬莞尔一笑,摊开几近僵硬的右手,淅沥沥雨雾中,宝石流光闪耀,动人心魄——
是官服上的那枚青蓝宝石吊坠。
她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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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里正(内心):嘤嘤嘤,新衣服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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